十月初九，晴。
镇北城北门外，一支百人队整装待发。队伍中央，李黑牛骑在一匹格外雄壮的乌骓马上，这马是他从北狄王庭抢来的，据说是大单于的坐骑，肩高八尺，通体乌黑，只有四蹄雪白，名唤“踏雪乌骓”。
黑脸将军今天难得穿了身正经使臣官服——深紫色绣豹补服，腰系玉带，头戴乌纱。可这身文人打扮穿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就像熊瞎子套了件绸衫，随时可能绷开。
“李将军，此去西域，切记以和为贵。”徐晃亲自送到城外，反复叮嘱，“咱们是去借粮，不是去抢粮。见了楼兰王、精绝王，要行礼，要客气，要说好话……”
“知道了知道了！”李黑牛不耐烦地掏掏耳朵，“徐哥你都唠叨八百遍了！老子保证不打人，行了吧？”
徐晃苦笑：“不光不打人，也不能骂人。”
“那……那尽量。”李黑牛含糊道。
旁边传来噗嗤一声笑。
萧青瓷今天也来送行，小姑娘穿得像个福娃娃，手里捧着一个锦盒：“李叔叔，这是瓷儿给您准备的礼物。”
李黑牛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着三样东西：一包北境特产的雪顶茶，一套景德镇青花瓷茶具，还有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
“这匕首是？”李黑牛抽出匕首，寒光四射。
“徐叔叔说，西域人尚武，送文雅的他们不一定喜欢。”萧青瓷认真道，“这匕首是爹爹的收藏，说是前朝大师打造，削铁如泥。李叔叔可以拿来当礼物，也可以防身。”
李黑牛爱不释手：“这个好！这个实在！”
徐晃无奈摇头：“郡主，这匕首是让您送给楼兰王的……”
“没事没事！”李黑牛把匕首揣怀里，“老子先替他保管着，等见了面再给！”
众人哭笑不得。
时辰到了。
李黑牛翻身上马，朝众人抱拳：“诸位，等老子好消息！”
“一路顺风！”
百人队启程，向西而行。
等队伍消失在官道尽头，徐晃才低声对身旁的亲卫队长说：“派一队暗哨跟着，万一出事，立刻回报。”
“是。”
回城路上，萧青瓷小声问：“徐叔叔，李叔叔真的能借到粮吗？”
徐晃叹气：“尽人事，听天命吧。实在不行……就只能用王爷说的法子了。”
所谓王爷说的法子，就是抢。
但那是最后一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
萧青瓷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徐叔叔，昨天瓷儿核算裁汰名册时，发现好多老兵家里都很困难。他们的抚恤银，能不能提前发一些？”
“王府账上没那么多现银。”徐晃皱眉，“户部断了饷，咱们得省着点花。”
小姑娘想了想：“那……能不能用别的东西抵？比如粮食、布匹、盐巴？这些东西咱们官营商号不是有吗？”
徐晃眼睛一亮：“这主意不错！反正这些东西咱们自己产的，成本低。老兵们拿了也能直接用到。”
“瓷儿还想了，”萧青瓷继续说，“可以让有手艺的老兵去官营商号干活，比如会打铁的进军械司，会木工的进营造司。这样他们既有活干，又能帮咱们做事。”
徐晃看着这个小不点，心中感慨万千。
这才几天，郡主已经能想出这么多切实可行的点子了。
“好，就按郡主说的办。”他笑道，“不过郡主，您也得注意休息。昨晚是不是又熬夜了？”
萧青瓷吐吐舌头：“瓷儿不累。”
其实她昨晚又练功到半夜。
自从得到那套神秘功法，她就着了魔似的，一有空就修炼。那功法太神奇了，每运行一周天，真气就浑厚一分。这才三天，她已经摸到了凡武四品的门槛。
徐晃看在眼里，既欣慰又担忧。
欣慰的是郡主天赋异禀，担忧的是……这进步速度太快了，快得不正常。
回到王府，萧青瓷照例先去书房处理公务。
桌上已经堆了一摞文书——各州县的民生简报，官营商号的筹建进度，裁汰老弱的名册复核……徐晃是真的把她当大人用了，什么文件都往她这儿送。
小姑娘搬了张高凳坐下，开始一本本批阅。
批到第三本时，门外传来通报：“郡主，九皇子求见。”
“请进。”
赵琰走进来，手里也拿着一叠文书。他最近帮着处理政务，整个人瘦了一圈，但精神很好。
“青瓷妹妹，这是江南来的密信。”他把文书放在桌上，“我舅父派人送来的，说江南几大粮商内部有分歧，以沈家为首的三家愿意继续与北境交易，但另外四家坚持要听王太师的。”
“沈家？”萧青瓷心中一动，“是……哪个沈家？”
“江南首富，沈万三。”赵琰顿了顿，“说起来，这家和你母妃还是本家，不过出了五服，不算近亲。”
萧青瓷点点头，翻开密信。
信是沈万三亲笔写的，措辞客气，表示愿意以市价八成的价格向北境供粮，但要求北境保证商路安全，并且……希望见镇北王一面。
“见爹爹？”萧青瓷皱眉，“爹爹在闭关，不能见客。”
“我也这么想。”赵琰说，“但沈万三在信里暗示，他有重要消息要当面告诉王爷，关乎……王妃的遗物。”
萧青瓷手指一紧。
又是母妃。
“徐叔叔知道吗？”
“还没告诉徐将军。”赵琰压低声音，“青瓷妹妹，我觉得这事不简单。沈万三早不联系晚不联系，偏偏在王爷闭关、玉佩显异的时候联系，恐怕……”
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萧青瓷沉默片刻：“赵琰哥哥，你说沈万三会不会也知道玉佩的事？”
“有可能。”赵琰点头，“江南沈家是百年望族，消息灵通。而且当年王妃嫁入王府时，沈家曾送来重礼，据说与王妃生母那边有关。”
王妃生母，也就是萧青瓷的外祖母。
关于这位外祖母，萧青瓷一无所知。父亲从不提起，府里老人也讳莫如深。
“那……咱们要不要见见沈家的人？”小姑娘问。
赵琰想了想：“见可以，但不能在王府。最好找个中立的地方，而且要带足护卫。”
两人正商量着，门外又传来通报：“郡主，门外有个游方僧人求见，说是……来自天龙寺。”
萧青瓷和赵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
天龙寺的僧人，到底还是来了。
镇北城西，慈云寺。
这是城里唯一一座佛寺，规模不大，香火也不旺。住持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和尚，法号慧明，平日里除了念经就是种菜，与世无争。
此刻，慈云寺偏殿里，萧青瓷见到了那位天龙寺僧人。
僧人看起来四十多岁，身材瘦高，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土黄色僧袍，脚下是破旧的芒鞋。他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像是能看透人心。
“贫僧慧净，见过郡主。”僧人合十行礼。
“大师不必多礼。”萧青瓷还了一礼，“不知大师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慧净抬眼看了看站在萧青瓷身后的徐晃和赵琰，微微一笑：“贫僧为寻人而来。”
“寻谁？”
“寻有缘人。”慧净目光落在萧青瓷胸前——那里，玉佩正贴身戴着，“郡主身上这件佛宝，可否让贫僧一观？”
萧青瓷下意识按住胸口：“这是家母遗物，不便示人。”
“郡主莫慌。”慧净声音平和，“此物原名‘轮回玉’，乃我天龙寺镇寺之宝。二十年前失窃，流落江湖。贫僧此来，并非要索回，只是想确认它是否安然无恙。”
徐晃上前一步，挡在萧青瓷身前：“大师，郡主年幼，不便与外人多谈。若大师有事，可与末将说。”
慧净看了徐晃一眼，忽然抬手一指。
徐晃只觉得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涌来，不由自主地退了三步。
“神通境？！”徐晃脸色大变。
这貌不惊人的僧人，竟然是神通境高手！
“徐将军不必紧张。”慧净收回手，“贫僧若想强取，早就取了。只是此物关系重大，不得不慎重。”
他转向萧青瓷，眼神变得严肃：“郡主，贫僧问你，你可曾从这玉佩中得到什么？”
萧青瓷咬唇不语。
“比如……一段经文？一套功法？”
小姑娘心中剧震，脸上却强装镇定：“瓷儿不懂大师在说什么。”
慧净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果然。你已经开启了《大日如来真经》的传承。”
偏殿里空气凝固。
徐晃的手按在了刀柄上，赵琰也悄悄摸向怀中暗器。
“大师，”萧青瓷深吸一口气，“您到底想说什么？”
“郡主可知，这《大日如来真经》是什么？”慧净问。
萧青瓷摇头。
“此乃佛门至高功法，非有缘者不能得，非心正者不能修。”慧净缓缓道，“二十年前，轮回玉一分为二，一半留在寺中，一半被叛徒盗走。那叛徒后来投靠了火神教，如今是火神教三大护法之一，法号‘红莲’。”
红莲？
萧青瓷想起前线战报里提到的那个红袍僧人——火神教在此地的负责人，好像就叫穆罕？
“大师是说，火神教也在找这块玉佩？”
“不是找，是一直在找。”慧净点头，“当年盗走玉佩的叛徒，如今就在火神教。他想凑齐轮回玉，找到天龙舍利，突破武域境，甚至陆地神仙。”
萧青瓷手心冒汗。
“那大师您……”
“贫僧奉方丈之命，前来保护有缘人。”慧净郑重道，“郡主既然开启了真经传承，就是轮回玉选定的主人。从今日起，贫僧会留在北境，直到郡主有自保之力。”
徐晃皱眉：“大师如何证明所言非虚？”
慧净从怀中取出一物。
也是一枚玉佩。
大小、形状、材质，都与萧青瓷那枚一模一样。只是萧青瓷的玉佩刻的是梵文“卍”字，而这枚刻的是一朵莲花。
两枚玉佩靠近时，同时亮起柔和佛光。
“这……”萧青瓷惊讶。
“轮回玉本是一对，一阴一阳，合二为一才能开启完整传承。”慧净收回玉佩，“郡主手中的是阴玉，贫僧这是阳玉。只有两玉合一，才能找到天龙舍利的下落。”
他顿了顿：“不过郡主放心，贫僧不会强求。何时愿意合一，由郡主决定。”
萧青瓷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僧人，心中乱成一团。
该信他吗？
不信，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信了，万一是骗局呢？
“大师，”小姑娘终于开口，“瓷儿需要时间想一想。”
“自然。”慧净合十，“贫僧会在慈云寺挂单，郡主随时可来。另外……”
他看向徐晃：“徐将军，近日北境恐有变故，还请加强戒备。”
“什么变故？”徐晃问。
“火神教的援军到了。”慧净沉声道，“由红莲亲自率领，共有高手十二人，皆在化罡境以上。他们的目标，就是郡主和这块玉佩。”
徐晃脸色大变。
十二个化罡境！
整个北境，化罡境高手加起来也不到十个！
“消息可属实？”
“千真万确。”慧净点头，“贫僧一路追着他们来的，他们三日后就会抵达北境。还请将军早做准备。”
说完，他再次行礼，转身离开。
偏殿里，三人面面相觑。
“徐叔叔，现在怎么办？”萧青瓷问。
徐晃在殿内踱了几步，忽然停下：“不管这和尚说的是真是假，加强戒备总是没错。郡主，从今天起，您身边再加一队亲卫。另外，王府内外要重新布防。”
他又看向赵琰：“九皇子，江南沈家那边，您先联系。如果沈万三真有重要消息，咱们得尽快知道。”
赵琰点头：“好。”
三人匆匆离开慈云寺。
谁也没注意到，寺院角落的柴房里，一个正在劈柴的杂役，悄悄抬起头，露出一双阴冷的眼睛。
等萧青瓷一行人走远，那杂役放下柴刀，从怀中掏出一只信鸽。
信鸽腿上绑着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
“已接触。”
信鸽扑棱棱飞起，消失在西北方向的天空。
那个方向，是西域。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域大漠。
李黑牛正经历着他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刻。
楼兰王宫，宴会厅。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丝竹声声，舞姬翩翩。楼兰王是个大胖子，裹着华丽的锦袍，坐在镶满宝石的王座上，左手搂着妃子，右手举着金杯。
李黑牛坐在客席，面前摆满了西域美食：烤全羊、手抓饭、葡萄干、哈密瓜……可他一口都吃不下。
不是不饿，是不敢吃。
因为这些食物旁边，都放着一碗水。
柠檬水。
清亮亮，黄澄澄，里面还飘着几片柠檬。
李黑牛盯着那碗水，百思不得其解。他记得徐晃交代过，西域人宴客，会在客人面前放一碗水，那是用来洗手的，不能喝。
可这水……看起来很好喝啊？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赶了三天路，确实渴了。
左右看看，楼兰王和那些大臣都在用那水洗手，洗完还用绸布擦干。
“他娘的，真是洗手水？”李黑牛心里嘀咕，“可这也太浪费了……”
就在这时，楼兰王举杯，用蹩脚的中原话说道：“尊使，请！”
李黑牛连忙端起面前的金杯，里面是葡萄酒。他仰头一饮而尽，咂咂嘴，觉得不过瘾。
太少了，不解渴。
他的目光又落在那碗柠檬水上。
“喝一点……应该没事吧？”他想，“反正他们也不知道。”
趁着舞姬转圈的工夫，李黑牛端起那碗柠檬水，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
喝完还咂咂嘴：“酸不拉几的，啥玩意儿？”
周围突然安静了。
丝竹停了，舞姬停了，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
楼兰王张着嘴，金杯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尊使……”一个通译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是洗手水……”
李黑牛老脸一红，硬着头皮说：“本将军知道！我们中原……中原有个习俗，叫‘以水代酒’，表示对主人的尊敬！对，就是这样！”
通译把这话翻译过去。
楼兰王愣了愣，忽然哈哈大笑：“好！好一个以水代酒！尊使豪爽！来人，给尊使换大碗！”
于是李黑牛面前换上了海碗。
还是柠檬水。
黑脸将军看着那碗黄澄澄的液体，脸都绿了。
可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喝。
一碗，两碗，三碗……
喝到第五碗时，他感觉自己的牙齿都要酸掉了。
宴会终于结束。
李黑牛被扶到客房，倒在床上，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将军，您没事吧？”亲卫队长担忧地问。
“没、没事……”李黑牛有气无力，“就是……以后再也不喝柠檬水了……”
亲卫队长憋着笑：“将军，谈正事。楼兰王答应借粮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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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答应了……”李黑牛从怀里摸出一卷羊皮纸，“条件都在这上面，你自己看吧，老子……老子要吐了……”
话音未落，他真的一翻身，哇地吐了出来。
吐出来的全是柠檬水。
亲卫队长捏着鼻子看完羊皮纸，脸色古怪：“将军，楼兰王说，可以借给咱们五万石粮食，但要用等价的盐铁来换。另外……他还提了个附加条件。”
“啥条件？”
“他听说您烧了北狄王庭，想请您……当他女儿的老师，教她武功。”
李黑牛眼睛瞪得溜圆：“他女儿？多大？”
“七岁。”
“……”
黑脸将军沉默了。
他想起自家那个小郡主。
“行吧。”他最终点头，“教就教。不过老子只会砍人，不会教人。到时候教坏了，可别怨老子。”
亲卫队长苦笑：“那属下就这么回复了？”
“等等。”李黑牛坐起来，“你告诉楼兰王，粮食要尽快运。北境等不起。”
“是。”
亲卫队长退下后，李黑牛重新躺下，望着天花板。
他想家了。
想镇北城的烧饼，想军营里的烈酒，想王爷的大骂，想徐晃的唠叨，想……那个总是一本正经叫他“李叔叔”的小郡主。
“他娘的，”他喃喃自语，“赶紧办完事，赶紧回家。”
窗外，大漠的月亮又圆又亮。
而此刻的镇北城，月亮却被乌云遮住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