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府那盅雪蛤羹,第二天太医院就给了回音。
张彪揣着太医写的条子回来时,陈野正蹲在工部衙门后院的石料堆里挑石头。京城城墙要修,石料得先过眼。
“大人,”张彪压低声音,“太医说,那羹里掺了‘牵机草’汁子,量不多,但连喝三天就会手脚发麻,看着像中风。”
陈野掂量着手里的青石:“二皇子这是想让我‘病退’啊。”他咧嘴笑,“可惜,我这人肠胃糙,喝西北风都能活。”
他把石头扔回堆里,拍拍手上的灰:“走,去城墙看看。”
京城城墙自前朝修建,至今百余年。外看巍峨,内里早就酥了。雨季时东塌一块西垮一截,工部年年修补,银子花得像流水,可城墙还是那副破落户模样。
陈野没走城门,让张彪找了个梯子,直接从西便门附近一段坍塌处爬上去。城墙上铺着青砖,不少已经碎裂,缝隙里长着杂草。垛口歪歪扭扭,有的地方墙砖用手一抠就能掉下来。
“这墙,”陈野踩了踩脚下的砖,“比江南那些‘豆腐堤’强不到哪儿去。”
工部派来陪同的是个老主事,姓胡,五十多岁,瘦得像竹竿,说话慢吞吞的:“陈大人有所不知,京城城墙用的都是前朝旧料,这些年修补,也都是拆东墙补西墙”
“那就别补了。”陈野打断,“全拆了重修。”
胡主事吓了一跳:“全拆?那得多少银子?工部今年预算”
“预算不够就想办法。”陈野沿着城墙走,边走边用铁锹敲墙砖。敲到第三十七块时,“咔嚓”一声,砖面裂开,里头竟是空心的,填着碎草烂泥。
他把破砖扔到胡主事脚下:“就这玩意儿,修一百年也修不好。”
胡主事擦着汗:“可是陈大人,城墙重修是大事,需陛下御批,户部拨银,工部勘测设计”
“设计图我来画,银子我来筹。”陈野停下脚步,望向城内鳞次栉比的屋顶,“但在这之前,得先清清蛀虫。”
他转身盯着胡主事:“胡主事,您管城墙修缮有十年了吧?这十年,工部拨了多少银子,修了多少砖,您给我个数。”
胡主事眼神躲闪:“这个账目都在库房,容下官去取”
“不用取。”陈野从怀里掏出本小册子,“我这有抄本——景和十五年至今,工部拨付城墙修缮银共计二十八万两。可实际采购砖石、灰浆、人工,账上只记了十五万两。剩下十三万两,去哪儿了?”
胡主事腿一软,差点跪下。
名场面一:城墙根下的“砖头拍卖”
陈野没当场抓人,反而在城墙根下摆了张桌子,立了块牌子:“收购旧城砖,一方五十文;收购新青砖,一方八十文。现银结算,童叟无欺。”
牌子立起来,半个时辰没人来。京城百姓精着呢,官家收东西,向来是赊账打白条,谁信现银?
陈野也不急,让张彪搬来一筐铜钱,哗啦啦倒在桌上。阳光一照,铜钱泛着黄澄澄的光。
又过一刻钟,有个挑担卖菜的老汉试探着过来:“大人真给现钱?”
陈野指着桌上铜钱:“您有砖?”
“有有有!”老汉放下担子,“小老儿家后院有堆旧砖,是前年城墙塌了捡的,想着以后盖猪圈”
“搬来看看。”陈野道,“只要完整,一方五十文。”
老汉飞也似的跑回去,不多时推着辆独轮车回来,车上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多块青砖。陈野让张彪验了——确实是城墙砖,虽然旧,但没裂。
“二十二块,算您一方。”陈野让小莲数钱,“五十文,您收好。”
老汉攥着钱,手都在抖:“真真给了!小老儿家里还有!”
消息像滚油里滴水,炸开了。不到半天,城墙根下排起长队——有推车的,有挑担的,还有直接用衣裳兜着砖头来的。都是这些年城墙坍塌时,百姓顺手捡回家的,本想着废物利用,现在能换钱,谁不乐意?
陈野来者不拒,旧砖五十文,新砖八十文,当场结清。胡主事在一旁看着,脸色越来越白——这些砖,本该是工部清理回收的,现在竟让百姓拿来卖钱!
更绝的是,陈野让人在收砖的桌子旁又立了块牌子:“招工:拆城墙,日薪三十文,管两顿饭。会砌墙的,日薪四十文。”
这下连看热闹的青壮都动心了。一天三十文,比扛大包强多了!
名场面二:工部账房的“两本账”
收了一下午砖,陈野带着小莲径直去了工部账房。
账房里堆满了卷宗,几个书吏正在打算盘,见陈野来,慌忙起身。陈野摆摆手:“忙你们的,我就看看。”
他走到存放城墙修缮账册的架子前,随手抽出一本。翻开,账目工整,每笔支出都有凭据,看着毫无破绽。
胡主事跟进来,强笑道:“陈大人,这些账年年都经过户部核查的”
“我知道。”陈野合上账册,“这是‘明账’,给上头看的。我要看的是‘暗账’——真正花了多少钱,买了多少砖,进了谁的口袋。”
胡主事脸色一变:“下官下官不明白”
陈野不跟他废话,走到一个老书吏面前。那书吏六十多了,戴着老花镜,手抖得厉害,还在哆哆嗦嗦打算盘。
“老先生,”陈野蹲下身,与他平视,“您在这账房多少年了?”
老书吏颤巍巍道:“三三十八年了”
“那您一定记得,”陈野压低声音,“景和十八年修西便门那段城墙,实际买砖花了多少钱?”
老书吏眼神躲闪,看向胡主事。
陈野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倒出几块碎银子,悄悄塞进老书吏手里:“我不问是谁让您做假账,就问一句实话——那段城墙,实际成本多少?”
老书吏攥着银子,老泪纵横:“大人那段墙,实际买砖花了四百两,可账上记了一千两多出来的六百两,胡主事拿三百,剩下的剩下的要打点工部几位郎中”
胡主事厉声道:“老周!你胡说什么!”
陈野站起身,咧嘴笑:“胡主事,急什么?账是不是假的,咱们算算就知道了。”
他让小莲搬来算盘,又把今天收砖的记录摊开:“今天收了旧砖一百二十方,新砖八十方,总共花了十二两银子。按工部账上记的价——旧砖一方一百文,新砖一方一百五十文,该花二十二两。差价十两,哪儿去了?”
胡主事冷汗直流:“这市价时有浮动”
“浮动?”陈野从袖中掏出一张纸,“这是京城三家砖窑的价目单,近三年的。旧砖一方稳定在四十到六十文,新砖七十到九十文。工部采购价,永远比市价高五成。这‘浮动’,真巧啊。”
他环视账房里其他书吏:“诸位,现在说实话,我保你们平安。等我自己查出来,那就不是丢官的事了——贪污修城款,按律当斩。”
死寂。
片刻后,一个年轻书吏噗通跪下:“大人小的愿说!景和十九年东直门那段,实际支出八百两,账记一千五百两”
有人开头,其他人也绷不住了。不到半个时辰,七八个书吏交代了十几桩虚报账目,涉及银两超过五万两。
胡主事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名场面三:匠人学堂的“城墙课”
陈野没立刻抓人,反而把胡主事和几个涉事书吏带到匠人学堂——就设在工部衙门隔壁的旧仓库里,今天刚好有课。
二十几个孩子正在学算数,王石头教他们算“一方砖有多少块”。见陈野带人进来,孩子们好奇地张望。
陈野走到黑板前,拿起炭笔,写下几个数字:“景和十八年,西便门城墙重修,账记支银一千两。实际成本四百两,虚报六百两。”
他转身,指着胡主事:“这位胡主事,分得三百两。三百两是什么概念?一个工匠一天工钱三十文,三百两够付一万个工日——够三十个工匠干一年。”
孩子们瞪大眼睛。
陈野又写:“景和十九年,东直门城墙,虚报七百两。这七百两,够买新砖一万块,能修五十丈城墙。”
他放下炭笔,看着孩子们:“你们说,这些贪掉的钱,能修多少城墙?能养活多少工匠?”
一个男孩举手:“能修好多好多墙!能养活好多好多人!”
“对。”陈野点头,“可这些钱,进了贪官口袋。城墙修不好,雨季塌了,砸死人;工匠没活干,饿肚子。这就是贪墨的代价。”
他走到胡主事面前:“胡主事,您听见了吗?孩子们都懂的道理,您不懂?”
胡主事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下官下官知罪”
“知罪就好。”陈野对张彪说,“先把他们关在工部厢房,派两个人看着。等我把账目理清了,一并送都察院。”
又对孩子们说:“今天这课,叫‘贪官的算术’。你们要记住,将来不管做什么,手要干净,心要正。一块砖贪五文,一万块就是五十两——这五十两,可能是别人救命钱。”
孩子们重重点头。
名场面四:二皇子的“算盘高手”
胡主事被关的消息,当天下午就传到了二皇子府。
赵琛听完幕僚汇报,脸色阴沉:“陈野这是要挖工部的根。”他敲着桌子,“工部那几个郎中,多少都拿过孝敬要是被他全揪出来,咱们在工部的线就断了。”
幕僚低声道:“殿下,陈野查账厉害,但他毕竟只有一个人。咱们可以”
他附耳说了几句,赵琛眼中闪过寒光:“好!就按你说的办。去请‘铁算盘’刘先生。”
“铁算盘”刘,京城有名的账房先生,据说打算盘从无错漏,更厉害的是能一眼看穿假账破绽。早年替几家钱庄查账,揪出过好几个大掌柜。后来被二皇子重金网罗,成了府中幕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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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陈野正在工部账房核对账目,二皇子府的人来了。来的不是寻常仆役,是个穿着绸衫、戴着圆眼镜的瘦老头,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算盘。
“陈大人,”老头拱手,“老朽刘秉乾,奉二殿下命,协助大人核查工部账目。二殿下说,修城墙是大事,账目务必清楚,免得有人中饱私囊——这话,是二殿下原话。”
陈野乐了。二皇子这是派人来“监督”他查账,实则是想搅局。
“刘先生是吧?”陈野摆摆手,“坐。正好,我这有笔账算不明白,您给看看。”
他让小莲搬来两本账册——一本是工部明账,一本是书吏们交代的暗账。翻到西便门那段,指着两行数字:“明账记支银一千两,暗账实支四百两。差价六百两,按三成‘打点’、七成贪墨算,该追回四百二十两。可胡主事交代,他只拿了三百两。剩下那一百二十两,去哪儿了?”
刘秉乾推了推眼镜,手指在算盘上噼啪作响。片刻后,他抬头:“陈大人,您这算法不对。三成打点,是按虚报总额六百两算,该是一百八十两;七成贪墨是四百二十两。胡主事拿三百两,剩下那一百二十两,该是打点钱——可能经手人多,层层分润,到他手里就少了。”
陈野咧嘴:“刘先生不愧是‘铁算盘’,算得清楚。那我再问——这一百八十两打点钱,给了谁?工部哪几位郎中?姓甚名谁?什么时候给的?以什么名义?”
刘秉乾笑容僵住:“这老朽不知。”
“不知?”陈野从怀里掏出一沓纸,“可我这儿有胡主事的供词,还有几个书吏的证言——指名道姓,谁拿了多少,什么时候拿的,一清二楚。刘先生,您要不要看看?”
他把纸拍在桌上,最上面一张,赫然写着几个名字,后面跟着金额、日期。
刘秉乾额头冒汗。他本是来搅局的,没想到陈野早有准备。
陈野凑近,压低声音:“刘先生,二皇子让您来,是觉得您算盘厉害,能找出我查账的破绽。可您想过没有——账是死的,人是活的。您能算出数字,能算出人心吗?那几个书吏为什么愿意交代?因为他们知道,跟着贪官是死路一条,跟着我,还能戴罪立功。”
他直起身,朗声道:“刘先生,劳烦您回去告诉二殿下——工部的账,我会一笔一笔算清楚。该抓的抓,该罚的罚。至于城墙重修,银子我来筹,工匠我来找,不劳殿下费心。”
刘秉乾灰溜溜走了。
名场面五:乾清宫的“城墙奏对”
又过了三天,陈野把工部十年城墙修缮的账目理清了。虚报银两总计八万七千两,涉事官吏二十七人,从主事到郎中都有人卷入。
奏章递上去,当天下午宫里就来人传话:陛下召见。
乾清宫里,皇帝坐在御案后,面色看不出喜怒。二皇子站在一旁,太子也在。工部尚书、侍郎跪了一地。
陈野进殿行礼,皇帝抬抬手:“陈野,你奏章上说,工部十年虚报八万七千两。证据确凿?”
“确凿。”陈野让小太监呈上账册和供词,“每笔虚报,皆有原始采购凭据、实际支出记录、及经手人证言。陛下可派人逐笔核查。”
工部尚书王大人颤声道:“陛下臣臣失察”
皇帝没理他,翻看着供词,忽然问:“这些贪墨银两,可能追回?”
陈野答:“已追回三万两,剩余五万七千两,涉事官吏愿以家产抵偿。若不足,臣建议——让他们去修城墙,以工抵债。”
二皇子忍不住开口:“陈大人,贪污当依法严惩,岂能以工抵债?此例一开,往后贪官岂不都有恃无恐?”
陈野转身,咧嘴笑:“二殿下说得对。那依殿下之见,这五万七千两,谁来出?国库吗?还是殿下您垫上?”
二皇子噎住。
陈野继续道:“陛下,臣算过一笔账——二十七名涉事官吏,若全部下狱,家产充公,最多能追回四万两。剩下的一万七千两,就成了死账。可若让他们以工抵债,去修城墙,不仅能追回全部赃款,还能省下工匠工钱。他们修一丈墙,抵十两银子,修一千七百丈,账就清了。”
他顿了顿:“当然,修墙期间,他们不再是官,是罪役。吃最差的饭,干最累的活,受人监管。等墙修完了,罪也赎了——是流放还是释放,陛下再定。”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陈野,你这一手,是要让他们‘劳动改造’?”
“陛下圣明。”陈野躬身,“贪官最怕的不是砍头,是丢脸。让他们脱下官袍,穿上罪衣,在百姓眼皮底下干活,比杀他们更难受。而且——还能给后来者提个醒:贪的钱,早晚得一块砖一块砖还回来。”
工部尚书王大人忽然磕头:“陛下!臣愿戴罪立功!臣臣亲自去修墙!”
其他几个侍郎也纷纷磕头。
皇帝看着他们,良久,缓缓道:“准。所有涉事官吏,削职为民,以工抵债。由陈野监管,重修京城城墙。追回赃款,全部用于购料。”
又看向陈野:“城墙重修,需多少银子?”
陈野早有准备:“若用水泥,三十万两可保五十年。若用传统灰浆,十五万两只能管十年——还得年年修补。”
皇帝眼中闪过精光:“水泥真那么好?”
“臣已命人在西便门外试修了一段,陛下可亲往查验。”陈野道,“另外,修墙银子,臣有三策:一,追回赃款八万七千两;二,以工代赈,招募流民,省下工钱;三,向京城富户募捐——捐银者,名字刻在城墙功德砖上,流芳百世。”
皇帝点头:“好。此事由你全权督办。太子协理。”
“臣,领旨。”
退朝时,二皇子走到陈野身边,压低声音:“陈大人,好手段。”
陈野咧嘴:“不及二殿下——那盅雪蛤羹,滋味不错。可惜臣肠胃好,消受不起。”
二皇子眼神一冷,拂袖而去。
太子过来,拍了拍陈野肩膀:“城墙的事,孤会全力支持。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谢殿下。”陈野顿了顿,“臣只要一样——公道。”
走出宫门时,夕阳正好。陈野扛着铁锹,望向远处巍峨的城墙。
墙要修,人要治。
路还长。
但至少今天,挖掉了一窝蛀虫。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