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雨说来就来,陈野离江宁府那日,天阴沉沉的,飘着牛毛细雨。堤坝上来送行的人却不少——林知府带着府衙官吏,疤脸刘领着一帮漕帮兄弟,金场主父子,还有几十个闻讯赶来的民夫代表。沈青瓷也来了,手里捧着个油纸包。
“大人,”她递过纸包,“这是水泥的详细配方和烧制要点,民女誊写了两份,一份您带回去,一份留在学堂。”
陈野接过,纸包沉甸甸的。他咧嘴笑:“沈姑娘,往后江南水泥推广,就靠你了。工部‘特等匠师’的腰牌,月底前会送到。”
沈青瓷重重点头,退到一边。
林知府上前拱手:“陈大人此番治水,功在千秋。下官已拟好奏章,将大人功德详细呈报……”
“别光写我。”陈野摆手,“功德碑上那些名字,一个都别漏。特别是沈姑娘——女子匠师首功,这事得让朝廷知道。”
林知府连声称是。
最后是王石头、张彪他们。陈野把两人叫到跟前:“石头,你带匠人督察队留在江南,协助林知府推广水泥,监督后续水利工程。记住——账目公开,质量第一。”
又对张彪道:“彪子,你跟我回京。这一路上,眼睛放亮点。”
队伍开拔,两辆马车,十几匹驮马,载着行李和江南特产。陈野没坐车,骑着匹瘦马走在最前头,肩上还是那把铁锹。
走出三里地,回头还能看见堤坝上的人群。小莲轻声道:“哥,这一走,不知何时再来了。”
“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陈野抖了抖缰绳,“驾!”
船队顺着运河北上,第三天过扬州地界时,遇上了奇景——十几条大小船只等在河湾处,船头都挂着红绸。领头的是盐运使方运使,胖脸上堆满笑:“陈大人!听闻您返京,下官特备薄酒,为您饯行!”
陈野站在船头,看着那排船,乐了:“方大人,您这是……把盐运衙门的船都开出来了?”
方运使干笑:“不敢不敢,都是下官私交的商船。陈大人治水有功,造福运河沿岸,下官略表心意……”
他挥挥手,后面船上抬下十几个箱子。打开,不是金银,是盐——上等的淮盐,白花花如雪。
“这是扬州盐场新出的贡盐,请陈大人带回京城,让陛下、太子殿下尝尝咱们江南的滋味。”方运使搓着手,“另外……水泥那方子,能否……能否让盐运衙门也学学?运河沿线码头、闸口,都需修缮……”
陈野明白了。方运使这是看水泥好用,想掺一脚。他点头:“方大人有心了。水泥方子沈姑娘已经公开,盐运衙门想学,派人去江宁匠人学堂便是。但有一条——学了得用对地方,不能拿官银瞎折腾。”
方运使大喜:“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船队继续北上,每过一处码头,几乎都有当地官员、乡绅来送。有的送特产,有的送万民伞,还有的干脆带着民夫上堤,指着新修的堤坝说:“看!这就是陈大人修的!”
王石头在江南这几个月,早把这些官员的嘴脸看透了,私下跟小莲嘀咕:“当初修堤时一个个装死,现在倒来卖好。”
小莲翻着账本:“人情冷暖,向来如此。哥说过,记下谁雪中送炭,谁锦上添花,心里有数就行。”
船行到济宁府时,胡德才——就是当初被陈野逼着重新核田亩的知府,居然亲自在码头等着,还带了支舞狮队。
“陈大人!”胡德才笑得见牙不见眼,“下官恭候多时了!您看,自从您推行赋税新策,济宁府今年秋税收得特别顺,百姓还自发给府衙送了块‘清正廉明’的匾额……”
陈野跳下船,看了眼舞得热闹的狮子,咧嘴:“胡知府,你这狮子……一天工钱多少?”
胡德才笑容僵住:“这……图个喜庆,不谈钱……”
“百姓的钱,一分一厘都来之不易。”陈野拍拍他肩膀,“有这闲钱,不如多买几车水泥,把济宁那段老堤加固加固。功德碑上刻个名,比舞狮子实在。”
胡德才汗都下来了:“是是是,下官糊涂……”
船队抵达通州码头时,已是十天后。时近深秋,运河两岸的树叶黄了,风里带着寒意。
陈野刚下船,就见码头边停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车帘掀开,下来的竟是太子赵珩!
“殿下?!”陈野忙要行礼。
太子一把扶住:“免礼。陈卿,辛苦了。”他上下打量陈野——黑了,瘦了,但眼神更亮,肩膀上的铁锹油光发亮。
“江南堤坝,真修成了?”太子问。
陈野咧嘴:“修成了。三十里新堤,水泥筑的,扛得住三十年。”
太子眼中露出欣慰,低声道:“先上车。京里……有些动静。”
马车驶向京城,太子在车里说了近况:二皇子最近动作频频,在朝会上几次质疑江南修堤“靡费过巨”,还联合几个御史,准备等陈野回京后“核查账目”。
“账目都在小莲那儿,一笔笔清清楚楚。”陈野道,“殿下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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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自然信你。”太子顿了顿,“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二皇子府最近招揽了几个精通算学的幕僚,怕是会在账目细节上做文章。”
陈野从怀里掏出个布袋,倒出几块灰绿色的硬块:“殿下,这是水泥成品。您找个懂行的匠人试试——和传统灰浆比,强度如何,成本如何,一目了然。有些事,光靠嘴说没用,得让人亲眼见。”
太子拿起一块,掂了掂:“此物……真那么神?”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陈野笑道,“明日早朝,臣就带几块上殿。谁要是质疑靡费,臣就让他当场比比——是年年修堤花钱多,还是一次修好管三十年花钱多。”
太子眼中闪过赞许:“好!明日早朝,孤为你压阵。”
第二天早朝,果然有御史发难。
都察院一位姓钱的御史率先出列:“陛下!臣闻工部巡查陈野,在江南修堤耗银近十五万两,远超历年。且任用女子匠师,以奇技淫巧惑众,有违祖制!臣请彻查江南修堤账目,严惩浮滥!”
二皇子站在文臣首列,垂着眼,嘴角微扬。
皇帝坐在御座上,看不出喜怒:“陈野,你有何话说?”
陈野出列,从怀里掏出两块东西——一块是普通石灰浆干块,一块是水泥块。他走到殿中,把两块东西放在地上。
“陛下,诸位大人,请看。”他朗声道,“左边这块,是传统灰浆,右边这块,是江南新研制的水泥。同样大小,同样干燥时日。”
他转身对钱御史道:“钱大人,劳烦您上前,用手掰掰看。”
钱御史迟疑上前,先掰石灰块——一使劲,“咔嚓”碎了。再掰水泥块——用尽力气,脸都涨红了,纹丝不动。
满殿哗然。
陈野又让小太监端来两碗水:“再请钱大人,往两块上泼水。”
水泼上去,石灰块表面迅速软化,水泥块却只湿了表皮。
陈野这才开口:“陛下,江南新堤全用此水泥筑成。以往修堤,每年汛后都得修补,十年累计花费不下三十万两。如今一次修成,可保三十年无虞。十五万两花得值不值,诸位大人可以算算。”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任用女子匠师——水泥正是这位沈青瓷姑娘所创。有功当赏,难道因她是女子,就该埋没其功?那日后谁还愿为朝廷出力?”
钱御史脸一阵红一阵白,强辩道:“即便如此……账目也需核查……”
“账目在此。”陈野让小莲呈上三大本账册,“每一笔收入、支出,皆有凭证,经匠人督察队、漕帮监工、民夫代表三方核验。陛下可随时派御史赴江南核查——若有半两银子去向不明,臣甘愿领罪!”
账册传到御前,皇帝翻了几页,点了点头。
二皇子终于开口:“陈大人治水有功,自当嘉奖。不过……”他话锋一转,“本宫听闻,江南修堤期间,陈大人曾私自扣押商船、强征石料,可有此事?”
陈野咧嘴笑了:“二殿下说的是盐运衙门的空船,还是金山石场的石料?盐船是租的,租金按市价付了;石料是赊的,有契约为证。若这算‘强征’,那江南百姓主动捐土修堤,是否也算‘强征’?”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是功德碑名录的抄本:“江南百姓为修堤,捐土五万车,抵税银八千两;自发上堤做工者,超三千人。这些,都是‘强征’来的?”
二皇子语塞。
皇帝摆摆手:“好了。陈野治水有功,赏黄金百两,锦缎十匹。江南堤坝既成,着工部派员验收,若确如所言,再行封赏。”
“臣,谢恩。”陈野躬身,眼角瞥见二皇子紧握的拳头。
退朝时,太子走到陈野身边,低声:“水泥……可否用在京城城墙修缮上?”
陈野点头:“臣正有此意。京城城墙多年未修,雨季常有坍塌。若用水泥加固,可一劳永逸。”
太子眼中光芒更盛:“好!此事由你督办。”
当天下午,陈野刚回到工部给他安排的临时住处——一处三进小院,二皇子府的请柬就送到了。
请柬措辞客气,说“久仰陈大人实干之才,特设便宴,以尽地主之谊”。落款是二皇子赵琛。
张彪盯着请柬:“大人,这摆明是鸿门宴,不能去!”
陈野把请柬扔桌上:“去,为什么不去?正好看看二皇子还有什么招。”
小莲担忧:“哥,二皇子在江南吃了亏,这次肯定……”
“肯定想找补。”陈野咧嘴,“但他越急,破绽越多。彪子,你去准备几样东西——”
他低声吩咐几句,张彪听得眼睛发亮。
傍晚,陈野只带张彪一人,赴二皇子府的宴。
宴设在府内花园水榭,曲径通幽,很是雅致。作陪的除了二皇子,还有几个面生的文士,以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介绍说是“户部退隐的老侍郎,精通算学”。
寒暄过后,二皇子举杯:“陈大人江南治水,劳苦功高。本宫敬你一杯。”
陈野端起酒杯,没喝,先问:“殿下今日请臣来,不只是喝酒吧?”
二皇子笑容不变:“陈大人爽快。实不相瞒,本宫对江南修堤的账目,仍有疑虑——十五万两银子,究竟花在何处?能否请陈大人详解?”
陈野从怀里掏出个小算盘——正是李老四那把小算盘,啪啦啪啦打了几下:“水泥研发费五十两,工匠工钱三万两,石料木料十万两,伙食杂费一万两,剩余九千五十两备用。每一笔,账上都有明细。”
那老侍郎忽然开口:“陈大人,老朽算了一笔账——江南往年修堤,石料一方四钱,为何你买的却是五钱?”
陈野笑了:“老先生,往年四钱的石料,是‘豆腐渣’石料,一泡水就酥。臣买的五钱一方,是上等青石,耐水泡。这账,不能光看单价,得看能用几年。”
他从袖中掏出两块石头——一块酥松,一块坚硬,放在桌上:“您摸摸,哪个值五钱?”
老侍郎摸了摸,不说话了。
二皇子眼神示意,一个文士接话:“那女子匠师沈青瓷,月俸五两,是否过高?寻常工匠,月俸不过二两。”
“不高。”陈野放下算盘,“沈青瓷研制水泥,使堤坝寿命增三十年,省下的修堤银少说三十万两。给她月俸五两,多吗?”
他环视众人:“诸位大人,你们府上养的门客幕僚,月俸多少?十两?二十两?他们可曾为朝廷省下三十万两?”
满座寂静。
二皇子脸色微沉,忽然笑道:“陈大人真是……能言善辩。罢了,今日只饮酒,不谈公事。”
宴至中途,有侍女端上一盅汤,说是“御赐的雪蛤羹”。陈野正要喝,张彪在身后轻咳一声。
陈野手一顿,笑道:“臣粗人一个,吃不惯这等精细物。殿下若不介意,臣想把这羹带回去,给手下兄弟们尝尝——他们跟着臣在江南,几个月没见油腥了。”
二皇子笑容僵了僵:“陈大人……还真是体恤下属。”
“应该的。”陈野起身,“殿下,时辰不早,臣明日还要去查看京城城墙,先行告退。”
走出二皇子府,张彪才低声道:“大人,那汤……我闻着有股怪味,像是加了东西。”
陈野点头:“猜到了。所以让你准备了‘醒酒汤’——等会儿回去,把咱俩的汤换换。”
回到住处,小莲早熬好一大锅醒酒汤。陈野把从二皇子府带回的雪蛤羹倒进一个碗里,又把自己那份醒酒汤倒进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碗。
“彪子,”陈野对张彪道,“明天一早,你把这碗雪蛤羹,送到太医院,请相熟的太医‘鉴赏鉴赏’。记住,别提哪儿来的。”
又对小莲说:“小莲,你连夜把江南账目再整理一份简版——只列大项,附上水泥成效对比。明天我去工部,给那些老匠人看看。”
安排完,陈野坐在院里石凳上,看着夜空。
京城的秋夜比江南凉,星星也稀疏。
小莲端来热茶:“哥,二皇子今天没得手,肯定不会罢休。”
“我知道。”陈野喝了口茶,“但急的是他。江南堤坝成了,水泥推广了,民心向了。他现在动我,就是打自己的脸。”
他顿了顿:“不过……咱们也不能光挨打不还手。彪子,明天你去查查,二皇子府最近和哪些商人来往密切,特别是建材、石料方面的。”
张彪咧嘴:“得嘞!这事俺在行!”
夜深了,陈野躺在硬板床上,枕着那把铁锹。
京城的水,比江南深。
但再深,也得蹚。
手里有水泥,心里有账本,背后有百姓。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