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场的试验成功后,陈野没有立刻在河道上使用火药。他让老吴和苏文谦又悄悄做了几次小规模测试,调整配方和封装方法,确保稳定可控。同时,他让张彪带着人,将那段最难挖的河道区域彻底清场,用木栅栏远远围起来,挂上“危险施工,闲人免进”的牌子,还派了专人日夜看守。
安置点的人们只知道陈大人又在琢磨什么新法子疏通河道,具体是什么,众说纷纭。有人说要请道士做法移山,有人说要造巨大的水车冲淤,甚至有人说陈大人会巫术,能驱使鬼神之力越传越玄乎。
沈家自然也听到了风声。沈管家派了几拨人想靠近打探,都被张彪带人毫不客气地撵走了。这反而更增添了神秘感。
五天后,一切准备就绪。选定的是个晴朗的下午,风向也合适。
陈野站在远离施工区的一处土坡上,身边是小莲、苏文谦、老吴、王老三等核心人员。张彪带着十几个最精干、口风最紧的雍平护卫,在施工区内做最后的检查。
“大人,都埋设好了。”张彪跑回来汇报,脸上带着兴奋和紧张,“按照您说的,在那块大石头底下、还有树根最密集的几处,掏了浅坑,放了药包,用油纸和湿泥封好,引信都连到这边了。”
陈野点点头,看向苏文谦:“苏教授,风向、距离都测算过了?”
苏文谦手里拿着个简易的罗盘和一根标了刻度的绳子,郑重道:“测算过了。我们此刻在上风向,距离爆破点约八十步,中间有土坡遮挡,只要掩蔽好,飞石应该伤不到。我已让彪子通知安置点所有人,待在窝棚里,关好门窗,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好。”陈野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众人,“都进掩体。彪子,点火!”
众人迅速躲进事先挖好的、加盖了木板和厚土的掩体里。张彪最后一个进去,拿出火折子,手有些抖,但眼神坚定。
“嗤——嗤——”
几根浸了油的麻绳引信被同时点燃,火花迅速窜向远处的爆破点。
掩体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小莲紧紧攥着衣角,苏文谦闭上了眼睛,老吴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祷告什么。陈野则扒在掩体观察口,死死盯着外面。
时间仿佛被拉长。
大约十息之后——
“轰隆!!!”
一声沉闷如夏日滚雷的巨响,猛地从河道方向传来!整个地面都为之剧烈一震!掩体顶上的泥土簌簌落下。
紧接着是“哗啦啦”一阵密集的碎石泥土砸落声,以及树木断裂的“咔嚓”声。
巨响在荒滩和河道间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远处安置点的窝棚里,传来阵阵惊呼和孩子的哭闹声,但很快被维持秩序的雍平护卫安抚下去。
掩体内,众人被震得东倒西歪,耳朵里全是鸣响。过了好一会儿,尘埃渐渐落定。
陈野第一个冲出掩体,向河道方向望去。
只见原先那块顽固的巨石已经不见了踪影,原地只剩一堆碎裂的石头和翻起的泥土。那一片盘根错节的烂树根也被炸得七零八落,残枝断根散落各处。原本淤塞严实的河道,被硬生生炸开了一个数丈宽的大缺口,浑浊的河水正“咕嘟嘟”地涌入缺口,冲刷着新翻开的泥土。
成功了!而且效果远超预期!
张彪等人也冲了出来,看着眼前的景象,目瞪口呆。
“他他娘的真真炸开了!”张彪结结巴巴,兴奋得脸都红了。
苏文谦踉跄走来,看着那翻腾的河水和炸开的缺口,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天工开物此乃天工开物之力啊!陈大人,您您真做到了!”
老吴更是直接跪在地上,朝着爆破方向磕了个头,不知是感谢上天还是后怕。
陈野快步走到爆破点附近,仔细检查。爆炸威力控制得不错,主要破坏集中在目标区域,对两侧河岸影响不大。飞石最远也就落到三十步外,都在安全距离内。
“快!组织人,清理碎石,加固河岸!”陈野立刻下令,“趁着河水冲刷,把炸松的泥土和树根都清理出去!彪子,带人上!”
早已等候在安全区外的数百名青壮流民,在张彪的指挥下,扛着铁锹、箩筐、绳索,呐喊着冲向河道缺口。有了火药开道,最硬的骨头被啃下,接下来的清理工作变得轻松了许多。人们干得热火朝天,效率比之前纯人力挖掘快了何止十倍!
爆炸的巨响和随后的施工动静,自然惊动了整个吴州城。
百姓们纷纷涌上城墙或高处,望向城西荒滩方向,议论纷纷:
“什么动静?打雷了?晴天啊!”
“好像是城西荒滩那边传来的!”
“是不是地龙翻身了?”
“听说那位陈大人在疏通河道,莫不是用了什么仙法?”
沈家庄子里,沈家主听到那声巨响和后续汇报,手中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脸色惨白:“他他竟真敢用火药?他哪来的火药?他想干什么?!”
沈管家也慌了:“家主,现在怎么办?河道要是真被他疏通,安置点有了活水,那就更难动他了!而且他用火药之事,咱们是不是可以报官,告他一个‘私藏火器、图谋不轨’?”
沈家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凶光闪烁:“报官?周明远那个老狐狸现在巴不得和稀泥!不过火药是军中严控之物,他陈野一个北地县令,哪来的配方和材料?去查!给我仔细查!还有,让咱们的人,想办法混进安置点,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爆破成功,河道清理工作进展神速。三天后,那段最难的河道已经基本疏通,河水顺畅流过,开始带着淤泥冲向沉淀池。
这天下午,几个流民在清理爆破点最深处、靠近原河床位置的淤泥时,铁锹忽然碰到了硬物,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咦?有东西!”一个流民喊道。
几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周围的淤泥挖开。露出来的,竟然是几个锈迹斑斑、但形制规整的大铁箱!箱子用铜锁锁着,但锁头早已锈死。
“快去禀报陈大人!”工头不敢怠慢。
陈野闻讯赶来,张彪已经带人将几个铁箱从淤泥里抬了出来,放在空地上。箱子很沉,看大小和规制,不像是民间之物。
“打开。”陈野下令。
张彪用铁钎撬开锈死的铜锁,掀开箱盖。里面塞满了防潮的油布和稻草。剥开覆盖物,露出来的东西,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银锭!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官银!虽然表面有些氧化发黑,但上面铸造的“景和官制”、“吴州库”等字样清晰可辨!
一箱,两箱,三箱总共从淤泥里挖出六个大铁箱,里面全是官银!粗略估算,至少有上万两!
“这这是官银啊!怎么会埋在河底?”苏文谦失声道。
陈野拿起一锭银子,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铭文和年份:“景和十四年三年前。吴州库的官银,埋在废弃的旧河道里”他眼神锐利起来,“看来,咱们不只是疏通了一条河,还捞起了一桩陈年旧案。”
他立刻下令:“彪子,把所有箱子原地封存,加派人手看守,不许任何人靠近!在场所有人,不许对外透露半个字!苏教授,老吴,立刻核对账册,看看有没有景和十四年前后,吴州官库巨额亏空或失窃的记录!”
沈家很快得知了消息——不是通过眼线,而是因为陈野主动派人,请吴州别驾周大人、法曹参军、司仓参军等一干官员,“莅临视察河道疏通成果”。
当周别驾带着属官,心怀忐忑地来到安置点,看到那六个装满官银的铁箱,以及陈野递过来的、从沈家账册中抄录的、涉及景和十四年官库“非常规出纳”的几页记录时,脸色顿时变得精彩无比。
“周大人,诸位大人。”陈野一脸“困惑”和“正气”,“下官奉命疏通河道,以工代赈,不料竟从河底淤泥中,起出这批前朝官银。银锭铭文显示乃吴州库所有,埋藏时间约在三年前。此事蹊跷,下官不敢擅专,特请诸位大人前来勘验。另外,下官在清理沈家粮栈火灾废墟时(他面不改色地撒谎),偶然发现一些旧文书残页,似乎与当年官库账目有些关联,也一并呈上,供大人参考。”
周别驾拿着那几页抄录的账目,手微微发抖。上面虽然隐去了关键名姓,但时间、数目、经手人花押,与官库档案一对照,立刻就能对得上!这分明是当年一桩被压下去的官银盗卖案!而沈家,恐怕脱不了干系!
沈家主也被“请”来了。当他看到那几箱官银和陈野“不经意”展示的账页时,饶是城府深沉,也瞬间面无人色,踉跄后退。
“沈公,对此,您有何解释?”周别驾语气森然。他知道,这事捂不住了。陈野把证据和人都摆在了明面上,众目睽睽之下,他若再和稀泥,陈野恐怕会直接把事情捅到太子甚至陛下那里!
沈家主嘴唇哆嗦,看向陈野的眼神充满了怨毒和绝望。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陈野会用火药炸河,更没算到会炸出这要命的陈年旧案!
官银案暂时交由周别驾“彻查”,沈家主被变相软禁在府中。安置点这边,陈野的威望达到了顶点。连官府都“认可”了他炸河疏通的功绩(毕竟挖出了案子),寻常百姓更是将他传得神乎其神。
河道疏通,活水引入。陈野看着那汩汩流动的河水,又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他找来安置点里几个老木匠和铁匠,又让苏文谦翻找书籍中关于“水排”、“水碓”的记载,结合自己模糊的记忆,开始设计一样新东西——水车驱动的简易工坊。
不是用来灌溉,而是用来提供动力。
他在河道水流较急、又靠近安置点工坊区的地方,选址打下木桩,开始建造一个大型的立式水车。水车的叶片用厚木板制成,轴心连接着复杂的木齿轮和传动杆。
“大人,这东西真能自己动起来干活?”一个老木匠看着图纸,将信将疑。
“试试就知道了。”陈野笑道,“等水车转起来,咱们用它来带动石磨磨面,带动木槌捣浆(造纸或制硝),甚至将来可以带动纺车、织机。这样,就能解放出更多的人力,去干别的活。”
十几天后,第一架水车安装完毕。当河水推动叶片,巨大的水车开始“嘎吱嘎吱”缓缓转动,并通过齿轮将动力传递到岸边的石磨上时,围观的流民和工匠们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石磨无需人力或畜力,在水车的带动下匀速旋转,将麦粒磨成面粉,又快又匀!
“神了!真神了!”
“陈大人真是鲁班再世!”
“以后磨面省大力气了!”
陈野又让人在旁边搭建工棚,将妇女工坊里一些费力又重复的工序,比如捣葛麻、碾压原料等,逐步转移到水车工坊来。他还尝试设计连接多组传动装置,让一架水车同时带动几样工具。
虽然粗糙,效率也远不及现代机械,但这无疑是生产力的一次小小革命。安置点的生产模式,开始从纯粹的人力,向初步利用自然力转变。
更让陈野惊喜的是,水车工坊的成立,吸引了吴州城内不少真正有手艺、但受沈家行会排挤的工匠,悄悄前来投靠或“交流”。他们对这种新奇的动力装置充满兴趣,也带来了各自的技术。
安置点,不再仅仅是一个赈济流民的地方,它开始像一个充满活力的、新技术的孵化器。
水车转动,面粉飘香。安置点一片欣欣向荣。
但表面的平静下,暗流从未停止。
沈家虽然暂时被官银案缠住,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在吴州经营数代的势力网络仍在暗中活动。粮栈大火、沉船的真相调查陷入僵局,线索似乎都指向了“意外”和“天灾”。周别驾的“彻查”也雷声大、雨点小,迟迟没有下文。
陈野知道,沈家不会坐以待毙,周别驾也在观望权衡。他手里的沈家账册是利器,但也不能轻易抛出,需要等待更合适的时机,或者创造一个时机。
这天傍晚,陈野站在水车旁,看着夕阳下金灿灿的河面和转动的水车,对身边的小莲、苏文谦、张彪等人说道:
“咱们现在有粮,有渠,有水车,有人心。沈家暂时被按住,官府至少明面上不敢为难。看起来形势大好。”
他话锋一转:“但越是这样,越要小心。沈家反扑是迟早的事,而且会更阴险。周别驾那边,也不会一直和稀泥。咱们手里握着沈家的把柄,也等于握着周别驾这些官员的把柄。他们现在容着咱们,是因为咱们有用,能稳住灾民,能做出政绩。一旦咱们威胁到他们的根本”
他看向苏文谦:“苏教授,送往东宫的密信,有回音了吗?”
苏文谦低声道:“刚收到飞鸽传书。太子殿下对大人您在吴州的作为大加赞赏,尤其是火药开渠、水车工坊、以及挖出官银案。殿下说,他已暗中派人南下,协助大人。让大人放手施为,但务必注意安全,江南世家,盘根错节,不可小觑。”
陈野点点头,眼中光芒闪烁:“有太子殿下这句话,我心里就有底了。接下来,咱们要做的,就是继续壮大自己。水车工坊要扩大,煤饼窑要推广,菜地要开垦,安置点的规矩要更细,人心要更齐。”
他拍了拍张彪的肩膀:“彪子,练兵的事不能停。咱们的护卫队,还有从流民中挑选的青壮,要抓紧操练。不指望他们上阵杀敌,但至少要能保护咱们自己,维持安置点秩序。”
他又看向王老三:“老三,‘协会’在城里的分号,要低调但扎实地扩张。多联系那些对沈家不满的中小商户、工匠。沈家控制的那些行会,想办法慢慢渗透、分化。”
最后,他望着沉入地平线的最后一抹余晖,轻声道:
“吴州这盘棋,咱们已经占了先手。但中盘厮杀,才是最凶险的。让大家都打起精神。好日子,是靠自己一拳一脚打出来的,不是等来的。”
水车在暮色中继续转动,发出有节奏的“嘎吱”声,如同安置点强劲而稳健的心跳。夜色笼罩下来,远处吴州城的灯火次第亮起,而荒滩上的这片新兴之地,也在黑暗中闪烁着倔强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