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车工坊的成功,像一块投入池塘的巨石,在吴州城内外激起的涟漪远超陈野预期。
最直接的改变发生在安置点内部。水车带动的不只是石磨和木槌,更带动了一种全新的组织方式。陈野受到启发,将妇女工坊的纺纱、织布工序进一步拆分、细化。经验丰富的老人负责质量检查和技术指导。
于是,安置点里出现了奇怪的一幕:清晨,负责分料的“配送员”推着小车,将原料准时送到各家窝棚门口;傍晚,“收货员”挨家收取成品,记录工分;水车工坊里,石磨昼夜不停地旋转,磨好的面粉直接被送入隔壁新建的“伙食坊”;煤饼窑出的新煤饼,除了自用,开始有周边村庄的百姓偷偷来买,虽然量不大,但口口相传,“雍平煤饼耐烧便宜”的名声渐渐传开。
苏文谦将这套模式称为“流水协作法”,并详细记录在册。他如今已是安置点的“总文案”,负责所有规章制度的起草、账目核算、文书往来,忙得脚不沾地,但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振奋。
“大人,此法若能推广,不仅安置点,将来工坊、商铺皆可效仿,效率可提升数倍!”苏文谦拿着刚整理好的《工分细目及协作章程》,兴奋地对陈野说。
陈野翻看着章程,点点头:“是不错。但记住,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别把自己框死了。另外,”他指着其中一条,“奖惩要分明,但惩罚以扣工分、公开批评为主,体罚尽量不用,除非触及底线。咱们这儿不是军营,更不是牢房。”
“学生明白。”苏文谦郑重应下。
安置点的红火,如同扎在沈家心头的刺。官银案暂时被周别驾以“年深日久,证据不足,需详查”为由压着,但沈家主知道,那把刀始终悬在头上。陈野不死,沈家难安。
硬的不行,暗的失效,沈家开始玩更阴的。
首先遭殃的是安置点新建的“伙食坊”。这天半夜,值守的雍平护卫发现两个鬼鬼祟祟的黑影靠近,刚出声喝问,对方就扔出几个火把,点燃了伙食坊堆放在外的柴垛和部分粮食口袋,然后趁着夜色逃之夭夭。幸亏发现及时,扑救得快,只烧毁了些柴禾和少量粮食,未酿成大祸。
纵火未遂的第二天,安置点边缘一处新挖的水井,被人发现投入了死老鼠和腐烂的野菜。虽然井水尚未饮用,但也引起了恐慌。
紧接着,城里开始流传更恶毒的谣言:安置点的水车转动,坏了吴州城的风水,引来灾厄;陈野用的火药是妖法,会吸走地气,让周围田地绝收;甚至说安置点的粮食都被下了“慢毒”,吃了会渐渐虚弱致死
谣言越传越离谱,加上纵火、投毒未遂事件,安置点内人心浮动,一些胆小的流民开始偷偷离开,城里原本对“雍平煤饼”和“新布”感兴趣的商户也望而却步。
“大人,这肯定是沈家干的!”张彪气得眼珠子发红,“让俺带人,去把沈家庄子平了!看他们还敢使坏!”
王老三也忧心忡忡:“东家,谣言猛于虎啊。咱们的煤饼和布,这几天一张都没卖出去,还有商户要求退货。”
陈野坐在窝棚里,手里把玩着一枚从火场捡到的、没烧尽的松明火把碎片,碎片上沾着一点特殊的黑色油脂。他脸上没什么怒色,反倒露出思索的表情。
“平了沈家庄子?然后呢?等着官府来剿咱们‘聚众作乱’?”陈野瞥了张彪一眼,“沈家要的就是咱们乱,要的就是咱们忍不住动手。他们好名正言顺地借官府的手除掉咱们。”
他放下火把碎片,对苏文谦道:“苏教授,劳烦你写一份告示,详细说明伙食坊柴垛失火原因(就说风大,看守不慎),水井死鼠之事(就说野猫叼来不慎掉落),用大白话写,张贴在安置点各处,并让人在干活时反复宣讲。重点是——火已扑灭,无人受伤;水井已彻底清洗消毒,并取样封存,可供任何人查验;伙食坊照常开伙,我陈野和大家吃一样的饭。”
“另外,”他看向小莲,“从今天起,安置点所有入口的守卫增加一倍,实行出入登记。所有运入的粮食、物资,必须经过三道检查。伙食坊做饭,必须有三人以上同时在场,互相监督。水车工坊、煤饼窑等关键地方,夜间加派明暗双岗。”
小莲点头记下。
“老三,”陈野又对王老三说,“谣言不是怕吗?咱们就让他们看。明天开始,你组织一批人,用咱们的板车,装上煤饼、布匹,还有水车磨的面粉,到城里各坊市、码头,现场演示!煤饼怎么点,怎么烧,让大家看;布匹怎么结实,现场撕扯;面粉现场和面烙饼,请路人尝!成本我出!就是要让全城的人都看看,咱们的东西,到底有没有问题!”
王老三眼睛一亮:“东家高明!眼见为实!”
“彪子,”陈野最后看向张彪,“你的任务最重要。带几个机灵又面生的兄弟,别穿咱们的号衣,混进城里。重点是茶楼酒肆、码头苦力聚集的地方。听听谣言都是从哪儿传出来的,盯住那些传得最起劲的。特别是”他拿起那块沾着黑色油脂的火把碎片,“查查这种掺了松脂和鱼油的特制火把,吴州城里哪些铺子有卖,最近都谁买过。还有死鼠咱们安置点周围清理得干净,野猫都不多,那老鼠,恐怕也是‘外来户’。”
张彪接过碎片,闻了闻,狞笑道:“大人放心!抓这些鬼鬼祟祟的玩意儿,俺拿手!”
纵火投毒风波尚未平息,新的麻烦接踵而至。安置点赖以生存的水源,出了岔子。
水车工坊和安置点日常用水,主要引自那条刚刚疏通的旧河道。河道上游约五里处,有一个叫“李家庄”的村子,村子旁有条小河汇入旧河道。李家庄的里正(村长)带着几十个村民,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说安置点引水太多,导致下游他们村灌溉用水不足,庄稼要旱死了,要求安置点要么赔钱,要么减少引水,否则就要堵上引水渠。
张彪带着人要赶人,被陈野拦住。
陈野亲自出面,客客气气地把里正和几个村民代表请到一处窝棚里坐下,还让小莲端来热水。
“李里正,您说我们引水多了,可有依据?”陈野和颜悦色地问。
李里正是个干瘦的老头,眼神闪烁,语气却硬:“还要什么依据?河水就那么多,你们这里上万人吃喝拉撒,还用那个什么水车哗啦啦地转,水都被你们抽干了!我们下游的田都裂了缝!”
陈野也不争辩,起身道:“口说无凭,咱们眼见为实。里正若方便,可否带我去贵村田里看看?若真是因为我们用水导致贵村受灾,该赔多少,陈某绝无二话。若不是也好查明真正原因,免得伤了邻里和气。”
李里正犹豫了一下,见陈野态度诚恳,便答应了。
陈野只带了苏文谦和张彪,跟着李里正来到李家庄。果然,村边一些田地里,泥土干裂,禾苗蔫黄。但陈野注意到,这些田位置偏高,离河道其实有一段距离。他沿着田埂走到河边,仔细观察河水流速和水量,又看了看河岸上的水车(简陋的翻车)和引水沟渠。
“里正,”陈野指着那些干裂的田地,“这些田,灌溉主要靠村边那条小河,还是靠这条主河道?”
李里正一愣:“自然是靠小河!主河道水流急,我们这小水车抽不上多少。”
“那小河近日水量如何?”陈野追问。
“这”李里正支吾起来。
陈野不再问他,直接带着苏文谦和张彪,沿着小河往上游走。走了不到一里,就看到一处明显的拦水坝,用石头和泥土垒成,将小河截断,形成了一个小水塘。水塘旁,是一片明显刚翻耕过、土质肥沃的菜园,规模不小,旁边还有几个窝棚。
“这坝是谁垒的?这菜园是谁家的?”陈野问跟在后面脸色发白的李里正。
李里正汗如雨下,不敢说话。旁边一个村民忍不住小声道:“是是沈家庄子上的管事弄的,说说是沈家要种点精细菜给我们村一点补偿”
“所以,不是我们安置点引水多了,”陈野声音冷了下来,“是沈家在上游截断了你们灌溉的小河,导致你们田地缺水。而沈家,指使你们来我们安置点闹事,对不对?”
李里正“扑通”一声跪下,哭丧着脸:“陈陈大人明鉴!小老儿也是没办法啊!沈家势大,他们说只要我们来闹,不管成不成,都免了我们村今年的佃租我们也是被逼的!”
苏文谦气得胡子发抖:“岂有此理!为了一己之私,竟不惜断人生计,还嫁祸他人!”
陈野扶起李里正,叹了口气:“里正,我理解你们的难处。沈家势大,你们不敢得罪。但你们想想,沈家给你们的,只是免一年租子,而且空口无凭。若是庄稼真的旱死,你们明年吃什么?后年吃什么?”
他指着那片被截断的小河:“这样,咱们做个交易。你们村帮我们一个忙,我们也帮你们解决水源问题。”
李里正疑惑地看着他。
“你们村出二十个劳力,帮我们加固、拓宽主河道的引水渠,干一天,我们管两顿饭,按工分结算,可以换粮食或布匹。”陈野道,“同时,我派人帮你们,在那拦水坝旁边,重新挖一条更隐蔽的引水沟,绕过水坝,把水悄悄引回你们村原来的灌溉渠。沈家若问起,就说水坝有点渗漏,你们在修补。这样,你们村有水用,也得些实惠。”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至于沈家那边他们若再逼你们,你们就说,陈大人已经答应,若沈家敢因此事为难你们村,他就去州府衙门,告沈家‘为富不仁、霸占水源、破坏农耕’,反正我们刚挖出官银,手里有的是沈家的把柄,不在乎多这一条。”
李里正和村民代表们听得目瞪口呆,随即大喜过望!这简直是两全其美!既不得罪沈家(表面上),又解决了实际困难,还能赚点外快!
“陈大人您您真是活菩萨啊!”李里正又要跪下。
陈野拦住他,低声道:“活菩萨不敢当。但咱们老百姓,就得互相帮衬,抱成团,才不被那些大户欺负。这事儿,要做得隐秘。彪子,你带几个懂水利的兄弟,今晚就跟李里正去勘测,尽快把引水沟挖出来。记住,要看起来像自然形成的,或者年久失修的老沟。”
一场原本可能升级为械斗的水源纠纷,被陈野用“以邻为壑”(绕过沈家水坝)加“利益捆绑”(以工代赈)的方式,轻松化解,还顺便在沈家势力范围内,埋下了一颗钉子。
水源问题解决的同时,张彪那边的调查也有了进展。
那种特制火把,吴州城只有两家杂货铺有售,都是沈家暗中控制的产业。据店铺伙计回忆,前几天确实有个生面孔,一次性买了二十支,说是“远行照明用”。张彪让人暗中画像,拿回安置点一认,正是沈家一个不太起眼的外院护院。
而死鼠的来源,也有眉目。一个在码头蹲守的兄弟发现,有个沈家伙计模样的人,鬼鬼祟祟地从一辆运泔水的车上,提下来一个小竹笼,里面似乎有活物蠕动,后来消失在前往安置点方向的小路。
人证、物证(火把碎片)渐渐指向沈家。
但陈野没有立刻发难。他在等,等一个更好的时机。
这个机会,很快来了。
这天,安置点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一个自称从北边逃难来的中年书生,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谈吐文雅,自称姓贾,因家乡遭灾,听说吴州陈大人仁义,特来投靠。
苏文谦接待了他,考校了一番,发现此人确实有些才学,对经史子集颇有见解,不像普通流民。便将他引荐给陈野。
贾书生见到陈野,涕泪横流,诉说一路艰辛,恳请收留,愿效犬马之劳。
陈野仔细打量着他,忽然问道:“贾先生是读书人,为何不去投靠城中官学或大户,谋个西席馆阁之职,却要来我这荒滩吃苦?”
贾书生悲声道:“城中大户,门槛高,岂容我等落魄之人?听闻大人处唯才是举,不问出身,故特来相投。学生别无长物,唯通些文墨算学,愿为大人誊抄文书、教授蒙童,换一口饭吃。”
陈野点点头,看似信了,安排他在老吴手下帮忙,负责教授识字班的孩子,兼带整理一些文书。
然而,陈野私下却对张彪和小莲吩咐:“盯着这个贾书生。我总觉得,他来得太巧了。沈家刚在谣言、纵火、水源上吃了瘪,就来了个有学问的‘自己人’?查查他的底细,特别是他随身带的东西,还有他平时接触什么人。”
几天后,张彪汇报:贾书生表面老实,教书也认真,但夜间时常独自在窝棚里写写画画,写的东西都小心收着。而且,他偶尔会以“买笔墨”或“探听家乡消息”为由,去城里一趟,每次去的茶馆,都是沈家眼线聚集的地方。
小莲则从贾书生丢弃的废纸中,发现了一些只言片语,拼凑起来,似乎是在记录安置点的各项事务——人口大致数目、工坊产量、守卫换班规律、甚至陈野每天的作息!
“果然是个探子。”陈野冷笑,“沈家这是想从内部搞垮我们。派个有文化的进来,既能打探情报,说不定还能煽动点事情。”
“大人,要不要把他抓起来?”张彪问。
“不。”陈野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人家辛辛苦苦演了这么久的戏,咱们得配合一下。将计就计,给他点他想看的‘情报’。”
于是,在陈野的授意下,一些半真半假的消息开始在安置点内部“不经意”地流传:
“听说陈大人从河里挖出的官银,不止那几箱,还有更多埋着呢,就等着合适时机再挖”
“太子殿下又派人送信来了,对咱们安置点赞不绝口,还说等江南事了,要给陈大人升大官呢!”
“沈家这次官银案怕是跑不了,周别驾都顶不住了,正在秘密搜集其他罪证”
“咱们的水车工坊要扩大,准备在河边再建两个,到时候需要更多工匠,工钱还要涨”
这些消息,自然通过贾书生的笔,源源不断地传回了沈家。
沈家主拿到这些“情报”,又惊又疑,难辨真假,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愈发焦躁。尤其是“太子密信”和“周别驾倒戈”的传言,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他哪里知道,这些真假掺半的消息,正是陈野为他准备的“饵”,目的就是让他自乱阵脚,做出更多错误的判断和行动。
而那个贾书生,陈野也没打算一直留着。他在等,等贾书生传递出最关键的那条假情报,或者,等沈家按捺不住,通过贾书生做点什么。
安置点内,表面平静,教学、生产、练兵一切如常。但水面之下,暗流愈发汹涌。陈野像一位耐心的渔夫,已经布好了网,只等鱼儿自己撞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