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老鼠”的胜利和那碗带着油腥的杂粮粥,给雍州城注入的振奋没能持续太久。如同回光返照的病人,短暂的亢奋之后,是更深沉的疲惫和悄然蔓延的隐忧。
攻城锤的威胁暂时解除,但北狄大营并未退去,兀良哈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城外逡巡,舔舐伤口,等待着下一次更致命扑击的机会。城内的守军,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已濒临极限。伤亡数字不断攀升,能站着挥动武器的人越来越少。更可怕的是,一种无形的敌人,开始悄然发难。
起初只是个别人出现发热、呕吐,被当做普通的劳累或风寒。但很快,症状在伤兵营和人员密集的预备队驻地迅速扩散开来。高热不退,上吐下泻,身上开始出现可疑的红疹,严重的甚至开始便血。死亡,不再仅仅来自于城外的刀箭。
“大人,情况不对。”小莲找到正在检查军械库存的陈野,脸色比前几天更加苍白,眼圈深陷,“伤兵营和西城预备队驻地,病倒的人越来越多了,症状很像是疫。”
陈野心里咯噔一下。怕什么来什么!在卫生条件极差、人员高度密集、尸体处理不及时的战争环境下,瘟疫的爆发几乎是必然的。这玩意儿可比北狄的刀剑狠多了,杀人于无形,而且一旦失控,整个城池不攻自破。
他立刻跟着小莲赶到情况最严重的西城预备队驻地。还没靠近,一股混杂着呕吐物、排泄物和病体酸腐的气味就扑面而来。临时搭建的窝棚里,躺满了呻吟的病人,个个面色潮红,眼神涣散。几个被临时拉来的郎中(城里仅存的几个老大夫,加上略懂草药的妇人)忙得脚不沾地,但面对这种集中爆发的烈性传染病,他们的知识和药材都显得杯水车薪。
胡老吏也在这里,正指挥着几个戴着湿布捂住口鼻的民夫,用石灰水泼洒地面,试图消毒,但效果微乎其微。看到陈野,他连忙过来,声音带着绝望:“大人,是瘟疫!看样子像是‘窝子病’(伤寒或类似烈性传染病)!传播极快!这才两天,已经倒下了近百人!死了十几个了!照这个速度”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陈野明白。照这个速度,不用北狄打进来,城里的人自己就先死绝了。
张彪跟在陈野身后,看着眼前的惨状,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也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娘的,这比蛮子的刀子还邪乎!”
周围还能活动的预备队员和百姓,看着这片如同被诅咒的区域,脸上充满了恐惧,纷纷躲避,生怕被沾染上。恐慌,如同瘟疫本身,开始无声地蔓延。
“都聚在这里看什么看?!滚回去!”陈野对着围观的人吼了一嗓子,驱散人群。他走到一个窝棚前,看着里面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因为高热而不断抽搐,嘴里胡言乱语,喊着“娘”。
陈野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知道,必须立刻采取最严厉的措施,否则一切都完了。
“小莲!”
“哥,我在。”
“立刻以府衙名义,颁布《雍州府防疫令》!”陈野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第一条,划定西城这片区域为‘隔离区’!所有出现发热、呕吐、红疹症状者,无论军民,一律强制送入隔离区!原有住所彻底喷洒石灰水消毒!拒不配合者,强制执行!暴力抗命者,杀!”
小莲快速记录着,手有些发抖,但她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
“第二条,隔离区内,由郎中统一诊治。所有接触病人的郎中、护理人员,必须用煮沸过的布巾严密包裹口鼻,出来时全身用石灰水泼洒!所需药材,集中调配,优先供应!”
“第三条,城内所有水源,派人日夜看守,严禁污染!所有人,必须喝烧开的水!发现喝生水者,鞭笞二十!”
“第四条,尸体!所有病死者的尸体,立刻运出城外指定地点,深埋!撒大量石灰!严禁停留,更不准土葬!执行此事者,给予双倍口粮奖励!”
“第五条,”陈野目光扫过胡老吏和张彪,“城内所有垃圾、污物,每日定时清理,运至指定地点焚烧或深埋!由胡老吏负责督促。彪子,你的人负责维持隔离区秩序和防疫令执行,谁敢违抗,按军法处置!”
这一条条命令,冷酷得像冰,尤其是强制隔离和焚烧尸体,在这个时代,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挑战人伦底线。胡老吏和张彪都听得心惊肉跳。
“大人这强制隔离,焚烧尸体,恐怕会引起民变啊”胡老吏忧心忡忡。
“民变?”陈野眼神冰冷,“放任瘟疫蔓延,死的人更多!到时候连民变的都没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要么按老子的法子,可能死一部分人,保住大部分!要么大家一起玩完!你们选!”
张彪一咬牙:“俺听大人的!谁他妈敢捣乱,俺先剁了他!”
小莲也坚定地点点头:“哥,我这就去拟告示。”
《防疫令》一出,整个雍州城再次炸开了锅。恐慌变成了具体的反抗。当张彪带着士兵试图将一户刚刚出现症状的市民全家强行带走隔离时,遭到了其亲属和邻居的激烈阻挠。
“凭什么抓人!我爹只是染了风寒!”
“你们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不能让他们把人带走!进了那鬼地方就出不来了!”
人群围拢过来,情绪激动,推搡着士兵。
张彪带着人组成人墙,寸步不让,双方僵持不下。
“都他妈给老子闭嘴!”陈野闻讯赶来,分开人群,走到最前面,看着那个被家人死死护在身后、面色潮红不断咳嗽的老者。
“风寒?”陈野冷笑,指着西城方向,“你去那边看看!看看那些一开始也以为是风寒的人,现在是什么样子!躺在地上等死!还会传染给你们全家,传染给所有邻居!你们想跟他一起死吗?!”
“可是可是那隔离区进去就是等死啊!”一个家属哭喊道。
“放屁!”陈野怒吼,“进去是给你们一条活路!里面有郎中!有药!在外面,才是真的等死,还拉着别人一起陪葬!老子把话放这儿!今天,这人必须带走!谁再敢拦,以通敌论处,格杀勿论!”
他“噌”地拔出腰刀,寒光闪闪!身后的士兵也齐刷刷亮出兵器。森然的杀气瞬间镇住了骚动的人群。
那户人家看着陈野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最终绝望地松开了手,看着士兵将不断咳嗽的老人架走,哭声一片。
类似的情景在城内多处上演。靠着铁血手腕和不容置疑的权威,防疫令被强行推行了下去。隔离区被迅速建立起来,虽然条件简陋,但至少做到了集中管理和治疗。尸体被一车车运出城焚烧深埋,石灰水的味道弥漫在城区的各个角落。
然而,药材的短缺成了最大的难题。城内存量本就不多,面对集中爆发的疫情,很快告罄。周通判等人这次倒是“主动”捐献了一些,但依旧是杯水车薪。
“哥,黄连、黄芩这些清热解毒的主药都快没了。葛根、柴胡也所剩无几。”小莲看着空荡荡的药柜,急得直掉眼泪。
陈野看着隔离区内不断增加的病人和陆续抬出的尸体,心急如焚。没有药,隔离就等于等死!
他把自己关在临时衙门的房间里,对着雍州附近的地图发呆。城外是虎视眈眈的北狄大军,城内是疯狂蔓延的瘟疫。难道真的山穷水尽了?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标注的几处山地。他想起之前巡视时,似乎听当地老农提起过,山里有一些能清热祛湿的野草,虽然不如正统药材药效强,但或许能应应急?
“死马当活马医!”陈野猛地站起身,冲出房间。
“彪子!把城里熟悉附近山地的老猎户、老药农都给我找来!快!”
“胡老吏!把你手下懂点草药的人也都叫上!”
很快,几个战战兢兢的老猎户和略通药理的老人被带到了陈野面前。
陈野直接摊开地图,指着那几片山地:“这些山里,有没有那种,量大,容易采,能清热、解毒、治拉肚子的野草?不管是不是正经药材,只要吃不死人,有点效果的都算!”
老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煞星同知又想干什么。一个胆大的老药农犹豫着开口:“大人山里倒是有几种比如‘车前草’、‘马齿苋’、‘蒲公英’山沟阴湿的地方还有‘金银花’藤,只是这个季节花不多这些东西,平常也就是穷人拿来应应急,药力弱,治不了大病的”
“药力弱没关系!量大就行!”陈野眼睛一亮,“你们认得就行!彪子,组织还能动的人,分成小队,由这几位老丈带路,立刻出城,就近上山,给老子采!能采多少采多少!”
“出城?”张彪一愣,“大人,城外有北狄游骑”
“顾不了那么多了!”陈野斩钉截铁,“多派护卫!小心点!告诉他们,采回来的草药,按分量算工分,比守城还高!快去!”
为了活下去,只能兵行险着。
几个时辰后,几支由乡勇护卫、药农带队的“采药队”冒着风险,从城墙暗门悄然出城,潜入附近的山岭。而城内,陈野让人架起十几口大锅,就在隔离区外围的空地上,烧起了开水。
胡老吏看着那翻滚的开水,不解:“大人,这是”
“煮药!”陈野拿起一把最先送回来的、还带着泥土的车前草,直接扔进一口大锅里,“管它什么草药,只要是清热解毒的,都给老子扔进去,一锅乱炖!就当是‘防疫驱瘟大锅汤’!所有没病的人,每天必须喝一碗!隔离区里的人,当水喝!”
他看着那咕嘟咕嘟冒泡、颜色浑浊、味道古怪的大锅汤,咧了咧嘴,对旁边一脸懵逼的赵御史和周通判等人说道:
“看见没?这就叫‘火锅疗法’!能不能治病不知道,但至少能让他们多喝点热水,心里有点安慰!总比干等着强!”
赵御史看着那锅堪比泔水的“药汤”,嘴角抽搐,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拂袖而去,实在不忍再看。
周通判等人更是掩住口鼻,连连后退。
陈野却毫不在意,亲自拿碗舀了一碗,吹了吹热气,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仰头灌了下去,抹了把嘴,骂道:
“他娘的,味道是不咋地!但死不了人!都给老子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