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县城下的血腥味尚未完全散去,那股混合了“金汁”的独特战场气息依旧顽固地萦绕在残破的城墙内外,但一种劫后余生、大胜之后的亢奋与活力,已经如同春日的野草,在废墟与血迹中顽强地滋生出来。
张彪带着乡勇队员和自发帮忙的百姓,忙着清理战场,收缴整理堆积如山的战利品(主要是兵器,虽然大部分粗劣,但回炉重造也是好铁),挖坑掩埋双方战死者的尸体(主要是土匪的,乡勇队阵亡者的遗体被小心收敛,准备厚葬)。空气中除了血腥和臭味,又多了焚烧尸体的焦糊气,但这并没有冲淡胜利的喜悦。
赵小乙、柳娘子等人则带着后勤队伍,穿梭在城墙上和临时设立的伤兵营里,送水送饭,包扎伤口。柳娘子甚至把胭脂铺库存的、有些止血效果的草药粉末都拿了出来,虽然效果有限,但这份心意让受伤的乡勇们眼眶发热。
陈野也没闲着,他亲自巡视伤兵营,看望每一个受伤的队员,虽然不懂医术,但几句“好好养伤,以后云溪县靠你们”、“是条汉子”的简单话语,配上他亲自递到手里的热水和干粮,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二牛!”陈野回到临时清理出来的县衙二堂(屋顶又被流矢开了几个天窗),声音虽然疲惫,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起草两份文书!”
“是,大人!”二牛连忙铺开纸笔。
“第一份,是呈报府城的捷报!”陈野目光炯炯,“详细陈述悍匪‘过山风’部众近千人(适当夸大,震慑宵小),在其三当家‘催命鬼’崔凶率领下,悍然袭击我云溪县。我全县军民,在我咳咳,在代县令陈野率领下,同仇敌忾,凭借城防工事,浴血奋战,毙伤匪徒数百,更阵斩匪首崔凶!最终,在友军(含糊处理‘黑石’的存在)协助下,成功击溃来犯之敌,俘获无算,缴获兵器甲仗堆积如山!此战,彰显我云溪县军民保家卫国之决心,亦显朝廷天威浩荡!”
他顿了顿,补充道:“文中要特别突出吴启明县令‘英勇殉职’后,我县上下化悲痛为力量,以及此战之惨烈、我军之英勇!用词可以稍微夸张一点,但核心事实不能错。写完后,让王老三想办法,用最快的速度,不仅送到府城,最好能直接递到京城!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们云溪县,不是好惹的!”
“第二份,”陈野眼神变得冷厉,“是发给怀远县钱有财的‘问责函’!就问他一件事,‘过山风’如此大规模的匪徒,是如何悄无声息穿过他怀远县地界,直扑我云溪县的?他怀远县是剿匪不力,还是另有隐情?让他给个交代!措辞给老子强硬点!”
二牛心领神会,这是要借大胜之威,一方面向上面表功,另一方面继续敲打周边潜在的敌人,尤其是可能和周旺有勾结的钱有财!
“大人高明!小人这就去写!”二牛奋笔疾书。
几天后,两份风格迥异但目标明确的文书,伴随着王老三重金雇佣的快马,分别送往府城和怀远县。尤其是那份送往京城的捷报,王老三动用了这些年积累的所有人脉和灰色渠道,确保其能以最快的速度,递到某些“关键人物”的案头。
就在云溪县上下一边舔舐伤口,一边热火朝天地重建家园、消化战果之时,那份经由府城(府尊大人看到捷报,又是惊喜又是后怕,自然不敢耽搁,立刻加急呈送)转呈,又通过王老三的渠道直接抄送京城某位御史的捷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大雍朝的权力中心——京城,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紫禁城,御书房。
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眼神深邃的景帝,正坐在龙案后,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他登基十余年,算不上雄才大略,但也算勤政,只是近年来各地天灾人祸不断,边关也不太平,让他颇感心力交瘁。
侍立在旁的大太监郭天养,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杯参茶,低声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
景帝揉了揉眉心,没有接茶,反而从一堆请求拨款赈灾、弹劾官员贪腐的奏章中,抽出了一份看起来不太起眼的、来自北方雍州府城的加急捷报。
“云溪县?”景帝看着奏报上的地名,皱了皱眉,印象中这是个穷得鸟不拉屎的下县,“就是前阵子那个县令叫什么吴启明,剿匪殉职的地方?”
“回陛下,正是。”郭天养连忙躬身回答,“据府城奏报,那云溪县代县令陈野,率领全县军民,击溃了悍匪‘过山风’一部,斩杀了其三当家崔凶,可谓大获全胜。”
“哦?”景帝来了点兴趣,详细看了起来。奏报上文笔不错(二牛润色,陈野把关),将云溪县军民如何在县令殉职后化悲痛为力量,如何凭借简陋城防浴血奋战,如何最终击溃数倍于己的悍匪(人数适当夸大),描述得绘声绘色,尤其是那句“此战,非为一城一地之得失,实乃彰显我大雍子民保家卫国之赤诚,陛下教化万民之天恩!”更是说到了景帝的心坎上。
近年来坏消息太多,边关吃紧,吏治腐败,各地民变也不少,难得有这么一个“正能量”的捷报。
“这个陈野是什么来历?”景帝放下奏报,问道。
郭天养早就做足了功课,或者说,有人让他“做足了功课”。他低眉顺眼地回道:“回陛下,这陈野乃是去年科举的同进士出身,因名次靠后,被派往云溪县任县丞。据说年纪甚轻。前任县令周文渊因贪墨赈灾粮被查办后,他便一直代摄县务。此番,已是第二次击溃大规模匪患了。”
“哦?还是个年轻人?两次击溃匪患?”景帝更加惊讶了,“朕记得,那云溪县乃是出了名的贫瘠,他是如何做到的?”
“这个老奴听闻,”郭天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此子行事颇为奇特,不按常理。据说为了应对邻县截水,他曾曾以污物相胁,逼得邻县县令签了分水之约。民间戏称为‘粪勺县令’。”
“粪勺县令?”景帝先是一愣,随即竟然忍不住失笑摇头,“荒唐!真是荒唐!”但笑过之后,眼中却闪过一丝深思,“不过,能在那等绝境之中,稳住局势,发展民生,还能两次击溃悍匪,保境安民此子,倒是有几分嗯,急智和魄力。”
他沉吟片刻,手指轻轻敲着龙案:“如今北疆不宁,各地匪患亦有抬头之势。正是需要此等敢于任事、能办实事之臣。一个代县令,终究名不正言不顺。郭天养。”
“老奴在。”
“拟旨。”景帝缓缓道,“云溪县代县令陈野,忠勇可嘉,治县有方,屡挫匪焰,保境安民,有功于社稷。着即擢升为云溪县正印县令,赏白银千两,绢帛百匹,以示嘉奖。望其恪尽职守,再接再厉,不负朕望。”
“是,陛下。”郭天养躬身应下,心中却是一动。陛下这封赏,可是不轻啊!直接扶正,还有厚赏!看来,这个“粪勺县令”,是真的简在帝心了!
“另外,”景帝似乎想起了什么,“太子近日课业如何?朕看他整日埋首经史,于实务却知之甚少。长此以往,恐成纸上谈兵之辈。”
郭天养心中又是一凛,小心答道:“太子殿下聪慧好学,诸位太傅都称赞有加。只是确实少涉实务。”
景帝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若有所思:“或许该让他去看看,真正的民生疾苦,看看我大雍朝的底层,是如何运转的,看看那些像陈野这样的官员,是如何在困境中挣扎求存的。”
郭天养不敢接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圣旨和赏赐,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京城,向着遥远的云溪县而去。
而此刻的云溪县,陈野还并不知道,自己那份夹杂着吹嘘和实干的捷报,不仅为他换来了梦寐以求的正式任命和丰厚赏赐,更是在那位九五之尊的心中,留下了一个极其特别的印象。
他更不知道,自己这个“粪勺县令”的名声,已经随着这场大胜和即将到来的圣旨,开始在上层圈子中悄然流传,并且,引起了太子赵珩的注意。
命运的齿轮,开始加速转动。云溪县这个小小的舞台,即将迎来更重量级的观众和参与者。而陈野这个“流氓县令”,也将被推向一个更加广阔、也更加凶险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