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还在路上颠簸,带着景帝的嘉奖和期待,也带着京城各方势力或好奇、或嫉妒、或审视的目光。而云溪县,在经历了一场血与火的洗礼后,如同被春雨浇透的野草,非但没有萎靡,反而以一种更加蓬勃旺盛的姿态,疯狂地生长起来。
城墙的豁口被迅速用新烧制的青砖填补夯实,甚至比原来更加坚固;阵亡乡勇的抚恤和表彰大会办得隆重而暖心,活着的士气不降反升;缴获的土匪兵器回炉重造,乡勇队的装备悄然更新换代;酒坊、砖窑、客栈、胭脂铺所有产业在短暂的停滞后,以更高的效率运转起来。
陈野如今是名副其实的云溪县之主,虽然圣旨还没到,但府城的嘉奖和默认,以及那场实实在在的大胜,让他的威望无人能及。他变得更加忙碌,但也更加游刃有余。
“彪子,乡勇队的训练不能停!这次是‘过山风’,下次指不定来个什么妖风!要把这次实战的经验教训总结出来,融入到日常训练里去!特别是小队配合和应急反应!”陈野站在校场边,看着挥汗如雨的队员们,对张彪叮嘱道。
“大人放心!俺晓得!这帮小子现在劲头足着呢!”张彪拍着胸脯,他身上那股彪悍之气更加凝练,隐隐有了些将领的风范。
“二牛,‘云溪春’的销售渠道要抓紧铺开,王老三一个人忙不过来,可以培养几个机灵的跟着他学。另外,跟‘黑石’那边的盐铁交易,严格按照新谈好的价格执行,咱们现在不缺这点小利,信誉和稳定更重要。”
“是,大人!”二牛如今处理这些事务已是得心应手。
“孙老窑,琉璃瓦的试验可以继续,但别耽误了青砖和酒坊的正常生产。赵小乙,商业街的地基都打好了,督促他们尽快把铺面盖起来,统一用青砖,要整洁美观!柳娘子,新头油的反馈不错,看看能不能再弄点洗发、沐浴相关的东西出来”
陈野如同一台高效的中枢处理器,将一道道指令清晰地下达。整个云溪县,就在他这种“流氓式实干”风格的带领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进行着战后的恢复和扩张。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下午,陈野难得有点空闲,猫在县衙后院自己开辟的一小片“试验田”里,鼓捣他之前让孙老窑烧制的一些奇奇怪怪的陶管和陶瓷构件,似乎在研究什么新的“民生工程”。他挽着袖子,裤腿上沾满了泥点,正对着一个带着弯头、造型奇特的陶罐皱眉思索。
就在这时,二牛引着两个人,穿过后院月亮门,走了过来。
“大人,有两位从府城来的客商,说是对咱们的‘云溪春’和新出的青砖很感兴趣,想跟您当面谈谈。”二牛禀报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陈野抬起头,目光落在二牛身后的两人身上。
前面一人,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俊朗,肤色白皙,穿着一身质料普通但剪裁合体的蓝色绸衫,腰间束着玉带,虽作富家公子打扮,但眉宇间那股若有若无的贵气,以及眼神中带着的几分好奇与审视,却绝非寻常商贾子弟能有。他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陈野和他身边那些奇形怪状的陶器。
后面一人,年纪稍长,三十左右,作随从打扮,身材精干,目光锐利如鹰,步伐沉稳,气息内敛,看似随意地站在那蓝衫公子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却隐隐将前方所有可能的风险都挡在了自身可控范围之内。
高手!而且是见过血的高手! 陈野心中瞬间升起警惕。这随从的护卫姿态,比张彪那种沙场悍勇更加专业和刻意。
“哦?府城来的客商?”陈野放下手中的陶管,在旁边的木桶里洗了洗手,脸上露出职业化的笑容,迎了上去,“欢迎欢迎!鄙人陈野,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那蓝衫公子合上折扇,在手心轻轻一拍,微微一笑,声音清越:“在下赵珩,家中行商,听闻云溪县在陈大人治下,日新月异,物产丰饶,特来见识一番。这位是我的护卫,赵忠。”
赵珩?名字倒是普通。陈野心里嘀咕,面上却不露分毫:“赵公子过奖了。云溪县小民贫,不过是大家伙勒紧裤腰带,勉强糊口罢了。不知赵公子对哪方面的生意感兴趣?”
赵珩目光扫过那片试验田和那些陶器,好奇地问道:“陈大人这是?”
“哦,瞎鼓捣。”陈野打了个哈哈,随口敷衍,“想着能不能弄点新玩意,改善一下百姓生活。赵公子也知道,我们这穷地方,什么都得自己想办法。”
赵珩眼中兴趣更浓,他走到那些陶管前,仔细看了看:“这些陶管造型奇特,似乎与排污泄水有关?陈大人莫非是在研究如何改善县城的排污之法?”
陈野有些惊讶地看了赵珩一眼,这公子哥眼光挺毒啊!他确实在尝试弄土法版的“下水道”和“冲水厕所”,主要是受够了城里尤其是县衙那臭气熏天的茅坑,而且这也关系到公共卫生。只是这东西技术难度不小,还在摸索阶段。
“赵公子好眼力。”陈野笑了笑,也不隐瞒,“确实有此想法。只是工艺不精,尚在摸索。让赵公子见笑了。”
“非也非也。”赵珩摇头,语气带着几分认真,“《左传》有云,‘民生在勤,勤则不匮’。陈大人身为一方父母,能于百忙之中,亲自钻研此等改善民生之细务,实乃百姓之福。只是不知陈大人这‘排污之法’,与之前应对怀远县截水的‘妙计’,孰优孰劣啊?”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调侃,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显然已经听说了“粪勺县令”的光辉事迹。
旁边的护卫赵忠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又强行忍住。
陈野老脸一红,心里骂了一句“妈的,这黑历史算是过不去了”,但面上却毫不在意,甚至带着点痞气地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嘛。对付恶客,自然要用非常手段,这叫‘对症下药’。至于这排污之法,乃是利在长远,福泽子孙的正经事,不可同日而语。”
赵珩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似乎极为开心:“好一个‘对症下药’!陈大人果然是个妙人!不拘一格,务实肯干!在下佩服!”
他这番做派,倒让陈野对他多了几分好感。这年轻人,不像那些死板迂腐的读书人,也不像那些眼高于顶的纨绔子弟,有点意思。
“赵公子谬赞了。”陈野拱拱手,“咱们还是谈谈生意吧?不知赵公子是想采购‘云溪春’,还是青砖?”
赵珩收敛笑容,摆了摆扇子:“酒和砖固然不错,但在下更感兴趣的,是陈大人治理云溪县的‘思路’。”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陈野,“据在下所知,云溪县半年前还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陈大人到任不过短短时日,便能令其焕然一新,不仅百姓安居,还能自保无恙,击溃悍匪。此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不知有何诀窍?”
来了!果然不是单纯的客商!陈野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哪有什么诀窍,无非是‘真心’二字罢了。把百姓的事当自己的事办,让他们能吃饱饭,有衣穿,有房住,他们自然拥护你。手里有了人,有了民心,很多事情就好办了。至于剿匪那也是被逼无奈,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人?”
他这话说得朴实,甚至有些粗俗,但落在赵珩耳中,却仿佛惊雷!
“真心民心”赵珩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又变得清明。他在深宫之中,听惯了圣贤书,学的是帝王心术,何曾听过如此直白却又直指核心的为政之道?
“那若遇刁民顽抗,或胥吏欺上瞒下,又当如何?”赵珩忍不住追问,这问题已经超出了“客商”的范围。
陈野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语气却带着一股狠劲:“那就看谁拳头硬,谁手段高了!该收拾的收拾,该立威的立威!说白了,当官不是请客吃饭,有时候就得有点流氓气,让那些想捣蛋的人怕你,让那些想干活的人服你!规矩立起来,刀子亮出来,再把实实在在的好处给下去,这局面,自然就打开了!”
“流氓气”赵珩再次被陈野这惊世骇俗的言论震住了,他仔细品味着这句话,联想到陈野“粪勺退敌”、“金汁守城”的事迹,忽然觉得,这话虽然难听,却蕴含着一种异样的道理!
他深深看了陈野一眼,这个满手泥点、说话粗俗、行事不拘一格的年轻县令,与他想象中的能臣干吏形象大相径庭,却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启发。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赵珩郑重地对着陈野拱了拱手,态度比刚才真诚了许多,“陈大人之见,令赵某茅塞顿开。今日贸然来访,多有打扰,告辞。”
说完,他不再多留,带着护卫赵忠,转身离去。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陈野眯起了眼睛。
“二牛,你怎么看?”他低声问道。
二牛凑近一步,低声道:“大人,这位赵公子绝非普通商贾。其气度、谈吐,尤其是那个护卫,绝非等闲。小人怀疑怕是京城来的贵人。”
“贵人?”陈野摸了摸下巴,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管他什么贵人,到了云溪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只要他不给咱们捣乱,爱谁谁。”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他问的那些问题有点意思。看来,咱们云溪县这点事,是真的传到上面去了。是福是祸,还不好说啊。”
他弯腰捡起那根造型奇特的陶管,继续琢磨他的“下水道”大业去了。
而离开县衙的赵珩,走在云溪县平整的街道上,看着两旁逐渐兴起的店铺和脸上带着希望笑容的百姓,再回想陈野那番“流氓实干”的理论,心中波涛汹涌。
“或许父皇让我来看看,是对的。这宫墙之外,书本之外,真的有另一片天地,另一种治国之道?”
太子的云溪县之行,才刚刚开始。而他与这位“粪勺县令”的碰撞,也必将更加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