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卜司的建筑风格,与丹鼎司的质朴清静截然不同。
高耸的殿阁飞檐斗拱,漆成深沉的红黑色,檐角悬挂着青铜铃铛,随风轻响时发出悠远清越的声音,仿佛能涤荡心神。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计算”的气息,那并非物理意义上的气味,而是一种灵觉层面的感知。
或许是“智识”,或许是“巡猎”。
江枫抱着小咪,仰头望着那缓缓旋转的大阵,挑了挑眉。
“老刃,你说这玩意儿,”他指了指穷观阵,“真能算尽天机?”
刃抱着剑,血眸扫了一眼那图案,面无表情地吐出十个字:
“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精辟。”江枫深表赞同。
两人正要沿着青石台阶往上走,一个身影忽然从旁边斜刺里钻了出来,恰好拦在了台阶前。
“二位请留步——”
说话的是个算命先生。
他穿着半新不旧的青灰色长衫,头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发丝散落在额前。
脸上带着三分笑意、七分倦怠,乍一看象个不得志的落魄书生。
但他那双眼睛很亮,眼瞳深处仿佛映着旋转的星图,看人时有种穿透皮囊直视本质的锐利。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手,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只精巧的木质假肢。
关节处可见细微的齿轮结构,指尖打磨得圆润,此刻正灵活地转动着一枚古旧铜钱。
“我观二位绝非常人,”木手先生笑眯眯地开口,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腔调。
“行步间有天日之表,顾盼中有龙凤之姿,气运缠绕如星河倒卷。此等命格,若不算上一卦,着实可惜了天意啊。”
江枫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笑了。
“先生客气。”他语气轻松。
“不过我向来不信卜卦算命那套。命若天定,算不算都一样;命由己造,算了反倒束手束脚。”
“信,则有;不信嘛——它也在那儿。”
“算卦这事儿,就象出门看天气预报,你信不信,雨该下还得下。对吧?”
他顿了顿,目光在江枫和刃脸上扫过,笑意更深。
“再说了,二位若半点不信,又何故滞步?在下虽不如司内太卜大人精擅大衍之术,但看个相、批个流年,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权当……结个善缘?”
江枫没立刻接话。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咪,小猫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木手先生那只转动的木质假手,耳朵微微竖起。
然后,江枫抬起头,笑容不变:
“那先生想怎么算?”
木手先生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掌心向上,做了个“请”的手势。
“击掌为凭。”他说,“掌纹即命纹,一触便知缘法深浅。”
江枫挑了挑眉,将小咪往臂弯里拢了拢,空出的右手抬起,很随意地朝对方掌心拍去——
“啪。”
一声轻响。
双掌相触的瞬间,江枫感觉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静电般的酥麻感。
那不是物理接触产生的,而是某种更高维度的、涉及信息层面的“触碰”。
果然,对方是智识的行者。
他体内蛰伏的【秩序】命途力量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对刃也是如法炮制,虽然刃貌似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木手先生收回手,脸上笑容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神色。
他闭上眼,用那只木质假手的手指,轻轻按在自己额心。
“卦凭已取,缘法已接。”他低声念叨,“不过嘛……算卦哪能没有依凭?还请二位,先结个卦金。”
江枫眨了眨眼:“多少?”
“随意。”木手先生睁开一只眼,狡黠地笑了笑。
“心诚则灵。不过按行情,寻常问卦,一块巡镝足矣。”
江枫从怀里摸出两枚铸造精致的巡镝硬币,弹了过去。
木手先生木手一抄,稳稳接住,指尖一捻,硬币消失不见。
“好,卦金已纳。”他神情一正,那只木质假手忽然停止了转动铜钱的动作。
紧接着,假手表面浮现出细密的、如同电路板般的淡蓝色光纹。
光纹顺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很快复盖了整个上半身。
无数细小的光点从光纹中逸散出来,漂浮在他周身,如同环绕星辰的微缩星云。
木手先生再次闭上眼,嘴唇微动,仿佛在默念什么复杂的算式。
周身的光点开始有规律地排列重组,构成一幅幅短暂存在又迅速消散的抽象图案,那不象传统的卦象,倒更象是某种高速运转的数据可视化投影。
仙舟的卜卦,本就不是纯粹的玄学。
而是创建在庞大数据库、复杂算法与灵觉感知(智识)相结合基础上的“概率推演”。
此刻木手先生施展的,正是这种融合了命途狠活与科技大力的术法。
光点旋转越来越快,星辉流转如同小型银河。
突然——
“啪嗒。”
一声清脆的算珠落定的轻响。
所有光点骤然停止运动,然后如同失去牵引般,纷纷坠落,在地面溅起细碎的光尘,旋即消散。
木手先生猛地睁开眼。
他先看向刃。
目光在那张写满疲惫与压抑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怀中被抱得死紧的支离剑。
最后落在他血色眼眸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混沌与挣扎上。
木手先生轻轻叹了口气。
“不明,不白。”他缓缓吐出四个字。
解语是:“刃,器物,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刃的血眸骤然收缩。
木手先生没有解释这句批语,转而看向江枫。
他的目光在江枫脸上逡巡,从那双带着笑意的黑瞳,到微微上扬的嘴角。
再到那副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每块肌肉都处在微妙平衡状态的站姿。
看了很久。
然后,木手先生笑了。
不是之前那种带着推销意味的笑,而是一种看到什么极其有趣、又极其复杂之物的、混合了惊叹与了然的笑。
“看着糊涂,”他一边慢悠悠地说,一边提笔写着什么,“心里明白。”
八个字。
但纸上写着的,分明是:
“天上天下,唯汝独尊。命非天定,无迹可寻。”
江枫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
他看着算卦先生,等着下文。
算卦先生往后一靠,恢复那副闲散模样,笑嘻嘻地问:“二位,这卦辞,准不准呐?”
江枫和刃再次对视。
刃沉默着,但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绷紧的下颌,已是答案。
江枫则哈哈一笑,拱手道:
“准!先生真乃神人也!这大数据……咳,这卜算之道,果然玄妙!”
他故意说漏半句,观察对方反应。算卦先生只是笑,不置可否。
江枫趁势追问:“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在这太卜司门口摆摊,想必不是寻常人物吧?”
算卦先生闻言,抬手捋了捋额前那缕不听话的头发,另一只木手指了指身后那杆布幡,拖长了调子:
“在下嘛,算人弗如卜地,占地不若竞天。在下便是……”
话音未落,异变突生!
一直安分窝在江枫怀里的小咪,不知被什么惊动,突然“喵”地一声,后腿一蹬,从江枫臂弯里挣脱出来,轻盈落地。
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太卜司那两扇紧闭的玄色大门飞奔而去!
“小咪!”江枫一愣,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
几乎在小咪触及门扉的瞬间,那两扇沉重的、看似紧闭的大门,竟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
一只像小孩的手从门内伸了出来,精准地、稳稳地,接住了飞扑而来的小白猫。
紧接着,门扉彻底洞开。
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那是一位少女,身量不高,却自带一股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
她有着一头醒目的粉色长发,在脑后绾成精致的发髻,额间一枚晶莹剔透的棱形宝石,宛若第三只眼。
此刻,她正略带无奈地低头,看着在自己臂弯里舒服蜷缩、还讨好般蹭了蹭她的小咪。
然后,她抬起眼,目光先落在门口那算卦先生身上,粉眉微蹙,语气里带着七分无奈三分训诫:
“师父!司内积压的演算图册还有十七卷,既有闲遐,不如进去帮忙。”
被称作“师父”的算卦先生,竟天,顿时缩了缩脖子,露出一个“被逮个正着”的讪笑。
一边麻利地收拾卦摊,一边嘀咕:“就来就来……眼神真好啊。”
符玄,不再理会自己那不着调的师父。
她抱着小咪,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投向站在卦摊前的江枫和刃。
她的视线在江枫脸上停留片刻,那双仿佛能洞悉万象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光。
“二位,”符玄开口,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带着太卜司之首特有的自信与直接,“初次见面。”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江枫,又若有似无地掠过他怀中原本放猫的位置,接着说道:
“不,应该说……重逢。”
她上前一步,怀中小咪乖巧无声。
“本座乃罗浮太卜司之首,符玄。”
话音落下,太卜司门前一片寂静。
只有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仿佛在为这场意料之外的会面,做着注脚。
竟天已经抱着他的卦摊溜到了门边,冲江枫挤挤眼,无声地做了个“回头聊”的口型,一闪身进了门内。
只剩下江枫、刃,与这位抱着雪狮子幼崽、气场十足的粉发太卜,在罗浮永不落下的天光与穷观阵的微光下,静静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