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实验室的主观察窗前,看着那艘被江枫私下命名为“星海ae86”的小型星槎拖拽着引擎的尾焰。
象一颗逆向坠落的流星,刺破翁瓦克稀薄的大气层,消失在无垠的墨黑之中。
直到导航信号彻底从空间站的监测雷达上消失,化为宇宙背景噪音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象素点,她才缓缓转过身。
实验室重归寂静。
不是翁瓦克地表那种被过度旺盛生命填满的、嗡嗡作响的寂静。
而是真正的、属于真空与金属的绝对静默。
仪器低沉的运行声此刻显得格外突兀,象是某个巨大生物缓慢的心跳。
她走到那株梅树下。
手指抚过粗糙的树皮,触感真实得有些陌生。
然后,某个被理性系统归档为“低优先级冗馀信息”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从数据库深处浮了上来。
那是江枫发睡衣的那天晚上。
某人发来了一条视频通话。
他目光灼灼,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亮得可疑。
“我们来打个赌吧?”
阮梅头也没抬。
“赌博是个不良的嗜好。而且,根据统计,你提出的赌约必然涉及不合逻辑的前提。”
“这次不一样!”
江枫蹦起来,手舞足蹈,差点踢飞脚边的齿轮。
“就赌,我能不能在你离开翁瓦克之前,让你真心实意地把我当朋友。”。
“情感认同属于主观范畴,缺乏量化标准,无法构成有效赌约。我无法接受。”
“那就设置标准嘛,你不是很相信那些数据嘛。”
江枫凑过来,趴在控制台边缘,下巴搁在冷冰冰的金属台面上。
“如果你输了,当然这不太可能,毕竟你可是天才俱乐部的成员呀。”
“但如果我真赢了,你就穿上我送你的那件睡衣,拍张照片发给我吧。”
“那件……熊猫造型的连体睡衣?”
“对!黑白配色,多符合你气质!”
江枫笑得见牙不见眼。
“要拍得可爱一点,最好比个耶。开玩笑的,你随便拍就行。”
“……那如果你输了呢?”
“我输?”
江枫直起身,拍了拍手,表情忽然变得很认真。
“如果我输了,我就送你一棵永远不凋落的梅树。”
“真正的、物理意义上的、违背一切热力学定律和生物学常识的梅树。”
“根据现有的模型,该承诺实现概率无限低于你上次提出的《刃天堂》计划。”
“要么一无所有,要么赢下所有。所以这才叫赌博。”
江枫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怎么样,敢不敢?”
当时阮梅的回应是……
她转回头,继续敲击键盘,用一贯平静无波的声线说。
“数据录入完成,赌约已记录。但建议你将精力集中于配合实验,而非设计无效社交交互。”
后来她就把这段对话归档了。
直到此刻。
窗外,天幕上那些光之梅花永恒地绽放着,蓝粉色的光晕通过玻璃,在她白色的研究服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永远不凋落的梅树。
他做到了。
用一种她未曾预料、也无法用现有模型解释的方式。
不是真正的树,而是某种更抽象,更接近概念本身的东西。
把注定消逝的美丽封存在忆质层,转化为永恒的光之雕塑。
这行为本身蕴含的浪漫主义逻辑悖论。
嗯,足够写三篇论文。
那么,按照赌约的逻辑链条……
她输了。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让这个认知在理性的海洋里沉浮,象一块不该存在却确实存在的浮木。
朋友。
她又想起江枫伸手时说的那句话,想起掌心短暂的温热,想起自己回答的那个“好”字。
数据不会说谎。
当时她的心率上升了一些,皮电反应出现显著波动,杏仁核活动模式与“威胁识别”
反而更接近某种被标记为“正向社交反馈”的模糊文档。
比如当时黑塔那次冒失的触摸……
还有那个新建的分组。
那个只有两个名字的分组。
权限识别通过,柜门滑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两件东西。
一盒叠放整齐的白色研究服备用装,以及一个素色的纸盒。
她拿出纸盒,打开。
里面是那件熊猫连体睡衣。
黑白两色的绒毛柔软得不可思议,帽子上两只圆圆的耳朵耷拉着。
眼睛部位用丝线绣着标志性的黑眼圈,看起来又憨又呆。
她拎起睡衣,布料在手中展开,尺寸似乎刚好。
她的逻辑内核在疯狂运转,试图为接下来的行为创建一个合理的模型。
赌约成立。
赌约条件已触发。
她输了。
履约是维持社交契约完整性的必要行为。
但还有第五条,她自己添加的:
她想履约。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连她自己都怔了一下。
没有数据分析支持,没有成本效益评估,就是一个简单的、直白的陈述句。
像小孩子说“我想吃糖”一样,不需要理由,只需要欲望。
她抱着睡衣,走到实验室的全身镜前。镜中的女子穿着白色研究服。
秀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象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
然后她开始脱研究服。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滞涩。
纽扣一颗颗解开,布料从肩头滑落,露出下面同样白色的衬衣。
她把研究服整齐地叠好,放在一旁的椅子上,接着是衬衣,长裤,袜子。
最后她站在镜前,只穿着贴身的衣物,乌发披散下来,垂到腰际。
实验室恒温系统维持在22摄氏度,但她感觉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微的颤栗。
她拿起那件熊猫睡衣,展开,把脚伸进去,然后手臂,最后拉上拉链。
绒毛包裹身体的触感陌生极了,柔软,温暖,带着一点轻微的压力感。
她戴上帽子,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垂在脸颊两侧。
镜子里的人变了。
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但整个人的轮廓被圆滚滚的睡衣柔和了。
看起来……有点滑稽。
她盯着镜子看了十秒,然后抬起手,用两根手指比了一个“v”字。
更滑稽了。
她放下手,转身走到主控台前,打开摄象功能。
实验室的自动摄影系统激活,多个角度的镜头同时对准她。
她调整了一下站位,让天幕上那些光之梅花成为背景。
蓝粉色的永恒星光从观察窗透进来,洒在她身上,洒在黑白相间的绒毛上。
“拍照。”她轻声说。
闪光灯没有亮,但轻微的机械声响起,图象被捕获、存储、优化。
她走到屏幕前,看着刚刚拍下的照片。
照片里的她穿着熊猫睡衣,站在充满冰冷仪器的实验室中央,身后是窗外永恒绽放的梅穹星光。
她的表情依旧平静。
但也许是因为睡衣的衬托,也许是因为光线,那双总是过于理性的眼睛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什么东西。
她看了很久,然后开始操作。
裁剪掉不必要的背景,调整光暗对比,加之一层极其细微的柔光滤镜。
不是为了美化,只是为了让图象更符合“睡衣照”该有的质感。
最后,她在照片底部加了一行小字,用的是标准数据标注字体:
【履约凭证,编号jfbd】
她打开通信列表,找到那个新建分组,点开第二个名字。附件,选择照片,上载。
在发送前的最后一秒,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在消息栏输入了一行字:
【你赢了。】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个极度不理智的决定。
但理性系统立刻提供了反驳。
愿赌服输是最高效的社交策略,可以避免未来不必要的纠葛。
她按下了发送。
同一时间,距离翁瓦克好多好多光年外的某条荒芜航道上,“星海ae86”正在以亚光速巡航。
江枫瘫在副驾驶座上,嘴里叼着一根没开封的能量棒。
刃在驾驶座上闭目养神,血色的眼眸合著,但江枫知道这家伙根本没睡。
真睡了的话,魔阴身早该出来跳广播体操了。
但不要怕,孩子们,我们的车有自动驾驶。
就在这时,个人终端震动了一下。
江枫懒洋洋地摸出终端,点亮屏幕。
消息提示来自一个陌生的通信编码,但备注名让他瞬间坐直了身子——
他点开消息。没有文本,只有一张图片。
加载的进度条缓慢爬行,在虚数太空环境里,通信也会有延迟,尤其是在跨越了这么远的距离之后。
图片终于加载完成。
江枫盯着屏幕,看了足足半分钟。
然后他猛地仰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笑得整个人从椅子上滑下去,瘫在地板上还在抽气。
刃睁开眼,血眸冷冷地瞥向他,意思很明显:再笑就砍了你。
“老刃!老刃你看!”
江枫举着终端爬过来,屏幕几乎要怼到刃脸上。
“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刃皱着眉,目光落在屏幕上。
照片。实验室。永恒梅穹的星光。
还有穿着黑白熊猫连体睡衣、表情平静得象在参加学术会议的阮·梅。
刃:“……”
他沉默了三秒,然后重新闭上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恶趣味。”
但江枫注意到,这家伙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存在地,抽动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哈——”
江枫抱着终端在地板上打滚。
“她真拍了!她居然真的拍了!还加了赌约编号!我的天,这女人真是太……”
他找不到形容词,于是又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笑了好一阵,他才喘着气坐起来,擦掉眼角的泪花,重新看向那张照片。
这次他看得很仔细,很慢。
看了很久。
然后他点开回复框,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悬停。
想说的话有很多,开玩笑的,感动的,调侃的……
但最后,他只输入了七个字,点了发送:
【谢谢啦,大科学家。】
发送成功。
他关掉终端,重新瘫回椅子上,望着舷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成光带的星辰,脸上还带着没散尽的笑意。
而在翁瓦克的地下实验室里,阮梅看着屏幕上弹出的新消息。
只有六个字,加一个语气词。
她看了几秒,然后关掉通信界面,站起身。
熊猫睡衣的绒毛在动作中微微颤动,她走到观察窗前,最后一次望向天幕上那些永恒的光之梅。
许久,她轻声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不客气。”
然后她转身,走向数据分析台。睡衣没有换下,就这么穿着,坐在了冷冰冰的金属座椅上。
屏幕亮起,数据流开始滚动,蓝白色的光映在她脸上,映在熊猫帽子耷拉的耳朵上。
实验室重归寂静。
只有仪器运转声,键盘敲击声,和窗外那片永不凋零的、温柔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