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约定(1 / 1)

她站在实验室的主观察窗前,看着那艘被江枫私下命名为“星海ae86”的小型星槎拖拽着引擎的尾焰。

象一颗逆向坠落的流星,刺破翁瓦克稀薄的大气层,消失在无垠的墨黑之中。

直到导航信号彻底从空间站的监测雷达上消失,化为宇宙背景噪音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象素点,她才缓缓转过身。

实验室重归寂静。

不是翁瓦克地表那种被过度旺盛生命填满的、嗡嗡作响的寂静。

而是真正的、属于真空与金属的绝对静默。

仪器低沉的运行声此刻显得格外突兀,象是某个巨大生物缓慢的心跳。

她走到那株梅树下。

手指抚过粗糙的树皮,触感真实得有些陌生。

然后,某个被理性系统归档为“低优先级冗馀信息”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从数据库深处浮了上来。

那是江枫发睡衣的那天晚上。

某人发来了一条视频通话。

他目光灼灼,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亮得可疑。

“我们来打个赌吧?”

阮梅头也没抬。

“赌博是个不良的嗜好。而且,根据统计,你提出的赌约必然涉及不合逻辑的前提。”

“这次不一样!”

江枫蹦起来,手舞足蹈,差点踢飞脚边的齿轮。

“就赌,我能不能在你离开翁瓦克之前,让你真心实意地把我当朋友。”。

“情感认同属于主观范畴,缺乏量化标准,无法构成有效赌约。我无法接受。”

“那就设置标准嘛,你不是很相信那些数据嘛。”

江枫凑过来,趴在控制台边缘,下巴搁在冷冰冰的金属台面上。

“如果你输了,当然这不太可能,毕竟你可是天才俱乐部的成员呀。”

“但如果我真赢了,你就穿上我送你的那件睡衣,拍张照片发给我吧。”

“那件……熊猫造型的连体睡衣?”

“对!黑白配色,多符合你气质!”

江枫笑得见牙不见眼。

“要拍得可爱一点,最好比个耶。开玩笑的,你随便拍就行。”

“……那如果你输了呢?”

“我输?”

江枫直起身,拍了拍手,表情忽然变得很认真。

“如果我输了,我就送你一棵永远不凋落的梅树。”

“真正的、物理意义上的、违背一切热力学定律和生物学常识的梅树。”

“根据现有的模型,该承诺实现概率无限低于你上次提出的《刃天堂》计划。”

“要么一无所有,要么赢下所有。所以这才叫赌博。”

江枫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怎么样,敢不敢?”

当时阮梅的回应是……

她转回头,继续敲击键盘,用一贯平静无波的声线说。

“数据录入完成,赌约已记录。但建议你将精力集中于配合实验,而非设计无效社交交互。”

后来她就把这段对话归档了。

直到此刻。

窗外,天幕上那些光之梅花永恒地绽放着,蓝粉色的光晕通过玻璃,在她白色的研究服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永远不凋落的梅树。

他做到了。

用一种她未曾预料、也无法用现有模型解释的方式。

不是真正的树,而是某种更抽象,更接近概念本身的东西。

把注定消逝的美丽封存在忆质层,转化为永恒的光之雕塑。

这行为本身蕴含的浪漫主义逻辑悖论。

嗯,足够写三篇论文。

那么,按照赌约的逻辑链条……

她输了。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让这个认知在理性的海洋里沉浮,象一块不该存在却确实存在的浮木。

朋友。

她又想起江枫伸手时说的那句话,想起掌心短暂的温热,想起自己回答的那个“好”字。

数据不会说谎。

当时她的心率上升了一些,皮电反应出现显著波动,杏仁核活动模式与“威胁识别”

反而更接近某种被标记为“正向社交反馈”的模糊文档。

比如当时黑塔那次冒失的触摸……

还有那个新建的分组。

那个只有两个名字的分组。

权限识别通过,柜门滑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两件东西。

一盒叠放整齐的白色研究服备用装,以及一个素色的纸盒。

她拿出纸盒,打开。

里面是那件熊猫连体睡衣。

黑白两色的绒毛柔软得不可思议,帽子上两只圆圆的耳朵耷拉着。

眼睛部位用丝线绣着标志性的黑眼圈,看起来又憨又呆。

她拎起睡衣,布料在手中展开,尺寸似乎刚好。

她的逻辑内核在疯狂运转,试图为接下来的行为创建一个合理的模型。

赌约成立。

赌约条件已触发。

她输了。

履约是维持社交契约完整性的必要行为。

但还有第五条,她自己添加的:

她想履约。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连她自己都怔了一下。

没有数据分析支持,没有成本效益评估,就是一个简单的、直白的陈述句。

像小孩子说“我想吃糖”一样,不需要理由,只需要欲望。

她抱着睡衣,走到实验室的全身镜前。镜中的女子穿着白色研究服。

秀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象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

然后她开始脱研究服。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滞涩。

纽扣一颗颗解开,布料从肩头滑落,露出下面同样白色的衬衣。

她把研究服整齐地叠好,放在一旁的椅子上,接着是衬衣,长裤,袜子。

最后她站在镜前,只穿着贴身的衣物,乌发披散下来,垂到腰际。

实验室恒温系统维持在22摄氏度,但她感觉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微的颤栗。

她拿起那件熊猫睡衣,展开,把脚伸进去,然后手臂,最后拉上拉链。

绒毛包裹身体的触感陌生极了,柔软,温暖,带着一点轻微的压力感。

她戴上帽子,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垂在脸颊两侧。

镜子里的人变了。

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但整个人的轮廓被圆滚滚的睡衣柔和了。

看起来……有点滑稽。

她盯着镜子看了十秒,然后抬起手,用两根手指比了一个“v”字。

更滑稽了。

她放下手,转身走到主控台前,打开摄象功能。

实验室的自动摄影系统激活,多个角度的镜头同时对准她。

她调整了一下站位,让天幕上那些光之梅花成为背景。

蓝粉色的永恒星光从观察窗透进来,洒在她身上,洒在黑白相间的绒毛上。

“拍照。”她轻声说。

闪光灯没有亮,但轻微的机械声响起,图象被捕获、存储、优化。

她走到屏幕前,看着刚刚拍下的照片。

照片里的她穿着熊猫睡衣,站在充满冰冷仪器的实验室中央,身后是窗外永恒绽放的梅穹星光。

她的表情依旧平静。

但也许是因为睡衣的衬托,也许是因为光线,那双总是过于理性的眼睛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什么东西。

她看了很久,然后开始操作。

裁剪掉不必要的背景,调整光暗对比,加之一层极其细微的柔光滤镜。

不是为了美化,只是为了让图象更符合“睡衣照”该有的质感。

最后,她在照片底部加了一行小字,用的是标准数据标注字体:

【履约凭证,编号jfbd】

她打开通信列表,找到那个新建分组,点开第二个名字。附件,选择照片,上载。

在发送前的最后一秒,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在消息栏输入了一行字:

【你赢了。】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个极度不理智的决定。

但理性系统立刻提供了反驳。

愿赌服输是最高效的社交策略,可以避免未来不必要的纠葛。

她按下了发送。

同一时间,距离翁瓦克好多好多光年外的某条荒芜航道上,“星海ae86”正在以亚光速巡航。

江枫瘫在副驾驶座上,嘴里叼着一根没开封的能量棒。

刃在驾驶座上闭目养神,血色的眼眸合著,但江枫知道这家伙根本没睡。

真睡了的话,魔阴身早该出来跳广播体操了。

但不要怕,孩子们,我们的车有自动驾驶。

就在这时,个人终端震动了一下。

江枫懒洋洋地摸出终端,点亮屏幕。

消息提示来自一个陌生的通信编码,但备注名让他瞬间坐直了身子——

他点开消息。没有文本,只有一张图片。

加载的进度条缓慢爬行,在虚数太空环境里,通信也会有延迟,尤其是在跨越了这么远的距离之后。

图片终于加载完成。

江枫盯着屏幕,看了足足半分钟。

然后他猛地仰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笑得整个人从椅子上滑下去,瘫在地板上还在抽气。

刃睁开眼,血眸冷冷地瞥向他,意思很明显:再笑就砍了你。

“老刃!老刃你看!”

江枫举着终端爬过来,屏幕几乎要怼到刃脸上。

“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刃皱着眉,目光落在屏幕上。

照片。实验室。永恒梅穹的星光。

还有穿着黑白熊猫连体睡衣、表情平静得象在参加学术会议的阮·梅。

刃:“……”

他沉默了三秒,然后重新闭上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恶趣味。”

但江枫注意到,这家伙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存在地,抽动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哈——”

江枫抱着终端在地板上打滚。

“她真拍了!她居然真的拍了!还加了赌约编号!我的天,这女人真是太……”

他找不到形容词,于是又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笑了好一阵,他才喘着气坐起来,擦掉眼角的泪花,重新看向那张照片。

这次他看得很仔细,很慢。

看了很久。

然后他点开回复框,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悬停。

想说的话有很多,开玩笑的,感动的,调侃的……

但最后,他只输入了七个字,点了发送:

【谢谢啦,大科学家。】

发送成功。

他关掉终端,重新瘫回椅子上,望着舷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成光带的星辰,脸上还带着没散尽的笑意。

而在翁瓦克的地下实验室里,阮梅看着屏幕上弹出的新消息。

只有六个字,加一个语气词。

她看了几秒,然后关掉通信界面,站起身。

熊猫睡衣的绒毛在动作中微微颤动,她走到观察窗前,最后一次望向天幕上那些永恒的光之梅。

许久,她轻声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不客气。”

然后她转身,走向数据分析台。睡衣没有换下,就这么穿着,坐在了冷冰冰的金属座椅上。

屏幕亮起,数据流开始滚动,蓝白色的光映在她脸上,映在熊猫帽子耷拉的耳朵上。

实验室重归寂静。

只有仪器运转声,键盘敲击声,和窗外那片永不凋零的、温柔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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