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夏,六月十五。
松江府外海,风平浪静,碧空如洗。然而在这片宁静的海面之下,一股毁灭性的力量正在悄然汇聚。
松江船厂四号干船坞,巨大的钢铁船体已经完成最后的涂装。银灰色的船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三座高耸的烟囱直指苍穹,船头两门280毫米主炮如同巨兽的獠牙。
这便是“镇海级”四号舰,大明海军目前最先进的蒸汽铁甲舰。船身长五十五丈,宽十丈,排水量八千吨,配备两台三胀式蒸汽机,理论航速十七节——这已经超过了十年前“海龙号”的航速。
船坞边,张岳坐在轮椅上,身边围着工部、兵部、靖海台的官员。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个历史性的时刻。
“尚书大人,”总办激动得声音发颤,“一切准备就绪,可以下水了。”
张岳点点头:“开始。”
号令下达。船坞闸门缓缓开启,江水涌入。巨大的船体在浮力的作用下,开始微微晃动。随着水位升高,船体脱离支架,缓缓向前滑动——
“下水了!下水了!”
岸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工匠们相拥而泣,水手们兴奋地挥舞帽子,官员们则是长舒一口气。
四号舰顺利滑入江中,激起巨大的浪花。它平稳地漂浮在水面上,如同一条苏醒的钢铁巨鲸。
“试航开始!”郑和的继任者、新任水师提督俞咨皋(俞大猷之子)下令。
蒸汽机点火,烟囱喷出黑烟。片刻后,明轮开始转动,推动巨舰缓缓驶离船坞,进入长江主航道。
张岳在岸上通过望远镜观察着。船速逐渐提升,航行平稳,转向灵活。当航速达到十五节时,船身依然稳定,没有出现预期中的剧烈震动。
“成功了……”他喃喃自语。
十年了。从“靖海一号”那艘简陋的改装船,到眼前这艘真正的铁甲巨舰,这条路走了整整十年。牺牲了多少人,经历了多少失败,只有他自己知道。
“尚书,”一个工匠跑过来,满脸激动,“船上发信号了——所有系统运转正常!俞提督说,这是他见过最好的船!”
张岳放下望远镜,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好。通知船厂,五号舰即刻开工。另外……准备庆功宴,所有参与建造的工匠,每人赏银十两,酒肉管够。”
“是!”
欢呼声再次响起。但张岳知道,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当夜,松江府最大的酒楼“望海楼”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靖海台在这里设宴,庆祝四号舰成功下水。
沈敬坐在主位,身边是俞咨皋、徐光启(已从西洋归来)、张岳(坐在特制的轮椅上),以及松江府的大小官员。楼下大厅里,则是数百名工匠和水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喧闹声几乎掀翻屋顶。
“诸位,”沈敬举杯,“这杯酒,敬所有为‘镇海级’付出心血的人——敬工匠的巧手,敬水手的勇气,更敬……那些永远看不到今天的所有牺牲者。”
所有人肃然,举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烈。俞咨皋拉着徐光启,追问西洋海军的见闻;张岳被工匠们围住,讨论五号舰的技术细节;沈敬则和几个官员低声交谈着朝堂局势。
就在这看似和谐的气氛中,一个不起眼的侍者端着酒壶,悄悄靠近主桌。他的动作娴熟自然,眼神却异常锐利。
“嗖!”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穿了侍者的手腕!酒壶“啪”地摔碎在地,酒液飞溅!
“有刺客!”
汪直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楼梯口,手中短弩还在冒着青烟。几乎同时,十几个东厂番子从各处冲出,瞬间控制了整个酒楼!
那个侍者还想挣扎,但手腕被废,很快被按倒在地。汪直上前,一把扯开他的衣襟——胸口赫然纹着一个黑色的鹰隼图案。
“‘影刃’!”俞咨皋脸色大变。
汪直检查侍者的口腔,果然在牙齿里找到了毒囊。他卸掉对方的下巴,冷冷道:“想死?没那么容易。带下去,好好‘伺候’。”
刺客被拖走,留下一地血迹。
酒楼的喜庆气氛荡然无存。工匠和水手们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官员们则是脸色苍白。
沈敬缓缓放下酒杯,脸色如常:“看来,‘夜枭’不想让我们好好庆祝。俞提督——”
“末将在!”
“从今天起,松江船厂进入战时状态。所有人员进出严格审查,所有物资运输武装押运。‘镇海级’四号舰,即刻编入战斗序列,驻守长江口。”
“是!”
“徐光启。”
“学生在!”
“你带回的那些西洋技术资料,立刻组织人手翻译、研究。特别是蒸汽涡轮机和新式炼钢法,要优先攻关。”
“遵命!”
“张尚书。”
张岳抬起头。
“五号舰的建造,能不能再快一点?”
张岳沉默片刻:“最快也要八个月。而且……需要更多的辉钼矿。”
“矿的事,我来解决。”沈敬眼中寒光一闪,“沐王府那边……该有个了断了。”
宴会草草结束。当所有人离去后,沈敬和汪直留在空荡荡的酒楼里。
“刺客是怎么混进来的?”沈敬问。
“是我们内部有人接应。”汪直递上一份名单,“‘穿山甲’虽然清除了,但他的下线还在活动。这次刺杀,就是他们安排的。”
名单上,有三个名字——都是靖海台的中层官员。
沈敬看着那些名字,良久,叹了口气:“抓吧。但不要公开,秘密处决。现在……不能乱。”
“是。”汪直顿了顿,“还有一件事……我们在徐州的人传回消息,沐天波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下个月就能进京。而且……他和‘夜枭’的联络,比我们想象的更密切。”
沈敬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灯火辉煌的松江城:“沐天波这是……要孤注一掷了。”
“大人,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在进京路上……”
“不。”沈敬摇头,“陛下现在虽然猜忌我,但还信任沐王府。如果我们动沐天波,就是给陛下递刀子。到时候,靖海台可能真会被连根拔起。”
他转身:“你派人盯着沐天波,把他和‘夜枭’的所有往来证据收集齐全。等时机成熟……一击必杀。”
“时机什么时候成熟?”
“等‘鲲鹏号’出现的时候。”沈敬望向东方,“到那时,所有人都会明白——谁是忠,谁是奸。”
汪直点头:“属下明白了。还有……‘鲲鹏号’那边,有最新情报。”
“说。”
“‘夜枭’把下水时间提前了。不是七月初,是……六月底。也就是……十天后。”
沈敬瞳孔一缩:“这么快?”
“对。据内线说,‘夜枭’不惜一切代价赶工,甚至用了很多不成熟的技术。‘鲲鹏号’虽然造出来了,但问题很多,是艘‘带病的巨兽’。”
“带病的巨兽,也是巨兽。”沈敬沉思,“传令俞咨皋,从今天起,长江口外海巡逻范围扩大到一百里。所有商船必须接受检查,所有可疑船只,一律扣押。”
“是!”
汪直离去后,沈敬独自站在窗前,久久不动。
十天。
只有十天了。
这一次,不再是十年前那种“以小博大”的豪赌。“鲲鹏号”是真正的钢铁巨舰,装备、火力、防护,都远超当年的“海龙号”。
而大明这边,“镇海级”虽然造出来了,但只有四艘(其中三艘还在舾装),经验不足,战术不熟,甚至……连舰长和水手,都还是第一次驾驶这么大的铁甲舰。
胜算……有多少?
沈敬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一战,避无可避。
要么胜,要么死。
要么保住这个文明,要么……看着它被另一种力量吞噬。
夜风吹过,带着海水的咸腥。
风暴,真的要来了。
六月十八,徐州驿站。
沐天波的“伤”果然“好”了。他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一张东南沿海的地图,手指在几个关键位置点了点。
“王爷,”心腹幕僚低声道,“‘夜枭’那边传来最后确认——‘鲲鹏号’六月二十五日出港,二十六日抵达长江口外海。他们的计划是,先佯攻松江,吸引明军主力,然后主力直扑吴淞口,摧毁船厂。”
沐天波点点头:“我们的任务呢?”
“配合‘影刃’,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制造混乱。刺杀俞咨皋,炸毁弹药库,最重要的是……控制或者摧毁‘镇海级’四号舰。‘夜枭’说,只要完成这些,事成之后,东南七省,都是王爷的。”
东南七省……沐天波眼中闪过贪婪,但很快冷静下来:“‘夜枭’的话,能信几分?”
“这个……”幕僚犹豫,“但王爷,我们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沈敬那边,证据越收越紧。一旦陛下看到那些证据,沐王府百年基业……”
“我知道。”沐天波打断,“所以这一局,必须赌。不仅要赌赢,而且要……赢得彻底。”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传我密令,让云南那边准备好。一旦这边得手,立刻起兵,控制云南、贵州、广西。我们要的,不只是东南七省,而是……整个西南!”
幕僚倒吸一口凉气:“王爷,这是……这是造反啊!”
“造反?”沐天波冷笑,“太祖当年,不也是从造反起家的?现在朝廷腐败,阉党专权(指靖海台),民不聊生。我们沐家世代忠良,如今被逼到这个地步,清君侧,正朝纲,有何不可?”
他顿了顿:“而且……你以为只有我们在动吗?朝中那些弹劾沈敬的官员,地方上那些不满靖海台的豪强,还有……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他难道真的信任沈敬?这一战之后,无论谁赢,大明都会大乱。到时候,就是我们沐家……崛起的机会。”
幕僚终于明白了。这不仅是海战,不仅是权力斗争,而是……改朝换代的序幕。
“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等等。”沐天波叫住他,“还有一件事——我进京后,会尽量拖住陛下,让他无法及时给沈敬支援。你告诉‘夜枭’,机会只有这一次,让他……务必成功。”
“是!”
幕僚离去后,沐天波重新看向地图。他的手指,从松江,移到应天,最后停在京城的位置。
“陛下啊陛下,”他轻声自语,“您当年借着靖海台打压我们这些老臣,可曾想过今天?这一局,您押沈敬,我押‘夜枭’。咱们看看……谁笑到最后。”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扭曲而狰狞。
六月二十,松江船厂,五号舰船坞。
张岳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他坐在轮椅上,面前摊满了图纸,眼睛布满血丝,手指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微微颤抖。
“尚书,您休息会儿吧。”年轻的徒弟——王师傅的儿子王铁柱,端着一碗热汤走过来,“这样下去,您身体撑不住的。”
张岳摇摇头,指着图纸上一处复杂的设计:“五号舰的装甲布局有问题。按照现在的设计,重点防护区域太集中,一旦被击穿核心区,整艘船就完了。必须……重新设计。”
“可是尚书,五号舰的龙骨都已经铺设了,现在改设计……”
“那就拆了重铺!”张岳罕见地发火了,“你以为这是在玩游戏吗?这是战争!船造出来,是要去拼命、去送死的!如果我们造的是个铁棺材,那还不如不造!”
王铁柱吓得不敢说话。
张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铁柱,你父亲当年怎么死的?”
“试……试验火药,炸了。”
“他为什么明知道危险,还要去试?”
“因为……因为他说,如果试成了,就能造出更厉害的火炮,就能少死很多人。”
“对。”张岳声音低沉,“你父亲,还有钱师傅,还有那些死去的人,他们用命换来的,不是一艘漂亮的船,而是一个机会——一个让我们不再被动挨打的机会。如果我们现在为了赶工期,造出一艘有缺陷的船,那就是……辜负了他们。”
王铁柱眼眶红了:“学生明白了。”
“去把总工们都叫来。”张岳重新拿起笔,“我们要重新设计。哪怕推迟三个月,哪怕陛下怪罪,哪怕……这一战赶不上,也要造出一艘真正能战的船。”
“是!”
很快,船厂的所有总工聚集到张岳的书房。当他们听到要重新设计时,全都愣住了。
“尚书,这不可能!工期已经这么紧了,重新设计至少要推迟半年!”
“而且材料、工匠、预算……都安排好了,现在改,损失太大了!”
张岳平静地听着,等所有人说完,才开口:“你们说的都对。重新设计,代价巨大。但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
他扫视所有人:“如果因为我们的设计缺陷,‘镇海级’在战场上被‘鲲鹏号’轻易击沉,水手们葬身海底,靖海台十年心血毁于一旦,大明海疆门户洞开……那时候,你们会觉得,今天的‘代价’还大吗?”
书房里一片寂静。
“我是工部尚书,也是‘镇海级’的总设计师。”张岳继续说,“所有的责任,我来承担。陛下要怪罪,我顶着;朝堂要弹劾,我受着;甚至……如果这一战因为五号舰赶不上而输了,我自尽以谢天下。”
他顿了顿:“但我只有一个要求——造出一艘,真正配得上那些牺牲者的船。”
总工们面面相觑。许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匠站起身:“尚书说得对。我老刘造了一辈子船,不能临了造出个次品。我支持重新设计。”
“我也支持!”
“干!不就是加班吗?豁出去了!”
士气重新点燃。张岳开始讲解他的新设计——分散式装甲布局、多重水密隔舱、重点部位加厚、非重点部位减重以提高航速……
这一讲,就是整整一夜。
当东方泛白时,新的设计方案终于完成。虽然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完善,但至少,方向定了。
“都去休息吧。”张岳声音沙哑,“两个时辰后,开工。”
总工们散去后,张岳独自留在书房。他推动轮椅,来到窗前,看着渐渐亮起的天空。
十年了。从健全到残疾,从冷血到有了温度,从只追求技术最优到开始思考“为什么而技术”
这条路,他走得很艰难,但从不后悔。
“钱师傅,王师傅,”他低声说,“这一次,我会造出一艘……让你们骄傲的船。”
晨光中,船厂的汽笛声响起。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距离“鲲鹏号”的到来,只剩下五天。
六月二十四,黎明前,长江口外海。
俞咨皋站在“镇海级”四号舰“定远号”(注:舰名致敬历史)的舰桥上,用望远镜观察着海面。四艘“镇海级”已经全部就位,加上三十余艘辅助舰船,组成了大明有史以来最强大的舰队。
但俞咨皋脸上没有兴奋,只有凝重。
“提督,”副官报告,“所有舰船已完成战斗准备。弹药充足,燃煤充足,水手状态良好。只是……”
“只是什么?”
“水手们……还是有些紧张。毕竟,这是第一次驾驶铁甲舰作战,而且对手是传说中的‘鲲鹏号’。”
俞咨皋放下望远镜:“告诉弟兄们,紧张是正常的。但更要告诉他们——十年前,我们的前辈驾驶着木壳船,用血肉之躯撞沉了‘海龙号’。今天,我们有最好的船,最好的炮,没有理由输。”
“是!”
副官离去后,俞咨皋独自站在舰桥上。海风凛冽,带着咸腥的气息。
他想起了父亲俞大猷——那位抗倭名将,终其一生都在为海防奔波。临终前,父亲拉着他的手说:“咨皋,大明的海疆,就交给你们这一代了。记住——船可以换,炮可以换,但守卫这片海的决心,永远不能丢。”
十年了。父亲的话,言犹在耳。
“父亲,”他对着大海低语,“您看着吧。今天,儿子不会给您丢脸。”
东方,第一缕阳光刺破海平线,将整片海域染成金色。
而在阳光照不到的深海,“鲲鹏号”正在全速前进。
“夜枭”站在指挥塔上,银色的面具在晨光中反射着冰冷的光。他的面前,是“鲲鹏号”的舰长——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独眼汉子,曾是“海龙号”的幸存者,对大明有着刻骨的仇恨。
“大人,距离长江口还有五十里。明军的舰队已经摆开阵势,四艘铁甲舰,三十余艘辅助船。”
“夜枭”点点头:“按计划行事。佯攻舰队先行,吸引注意。‘鲲鹏号’绕到侧翼,直扑吴淞口。”
“是!不过……大人,有件事很奇怪。”
“说。”
“明军的阵型……很松散。四艘铁甲舰分得很开,辅助船也散布在各处。这不像是要决战,倒像是……在故意让我们进去。”
“夜枭”沉默片刻:“沈敬不是傻子,他一定有埋伏。告诉各舰,提高警惕。但不管有什么埋伏,今天……都必须摧毁松江船厂。”
“为了这一天,我们准备了十年。这一次,不会再输了。”
命令传达。“鲲鹏号”庞大的身躯开始转向,十二门主炮的炮口缓缓抬起,瞄准了远方的海岸线。
而在“定远号”皋收到了了望哨的报告:
“发现敌舰!东北方向,距离三十里!是……是‘鲲鹏号’!比情报描述的还要大!”
所有人都看向东北方。海平面上,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正缓缓升起,如同从深渊中爬出的巨兽。
“终于……来了。”吸一口气,然后沉声下令:
“传令全军——迎敌!”
战斗的号角,在这一刻吹响。
十年恩怨,十年积累,十年等待。
所有的谋划,所有的牺牲,所有的希望与绝望。
都将在这场海战中,找到答案。
锚点们已经燃烧到了极致。
谁能在烈焰中重生。
谁又将在烈焰中……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