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城西,崔氏府邸。
秋雨绵绵,打在庭院青石上,溅起细碎水花。廊庑下,崔逞凭栏而立,望着雨中残荷出神。
“家主。”老仆悄步上前,低声道,“南边的客人,在偏厅候着了。”
崔逞指尖轻叩栏杆,半晌才道:“奉茶,用我私藏的那盒顾渚紫笋。”
“是。”
偏厅内,炭火正旺。滕恬之派来的使者姓徐名邈,年约四旬,广额细目,一副名士派头。他正欣赏壁上悬挂的蔡邕《熹平石经》拓本,见崔逞进来,从容一礼:“久闻崔氏文脉,今日得见崔公,幸甚。”
崔逞还礼:“徐先生远来辛苦,请坐。”
两人分主客落座。徐邈抿了口茶,赞道:“好茶。顾渚紫笋,晋室贡品,不想河北亦有。”
崔逞淡淡一笑,“不及江南正宗。”
徐邈放下茶盏,切入正题:“崔公可知,北府军已渡黄河?”
崔逞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略有耳闻。”
“岂止渡河。”徐邈身体前倾,“刘牢之将军已破邺城外城,慕容垂退守宫城,覆灭只在旦夕。谢车骑亲率大军驻跸荥阳,河北诸郡望风归附。济北温详等,皆已奉表称臣。”
他顿了顿,观察崔逞神色:“清河地处要冲,崔公若此时举义,功在社稷。谢车骑有言,崔氏世居清河,若能助王师北定,必表奏朝廷,使崔氏‘永镇桑梓,世守故土’。”
这话说得极具诱惑。“永镇桑梓,世守故土”——意味着崔氏将从地方豪强,变为朝廷认可的世袭藩镇。
崔逞却只是拨弄茶盏,良久方道:“徐先生可知,小女已嫁慕容农为妻?”
徐邈一怔,随即笑道:“自然知晓。然公私分明,崔公乃一家之主,当为宗族百年计。况且…”他压低声音,“慕容氏胡族也,岂能久据华夏?谢车骑让我带话,崔氏汉家衣冠,何必屈身事虏?”
这话已说得极重。崔逞面色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光。
“先生所言,崔某谨记。”他缓缓起身,“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容某思量数日。”
徐邈知不能逼得太紧,遂起身拱手:“那徐某便在城中客栈静候佳音。不过,”他意味深长地补充,“北府军先锋孙无终部五千精兵已至黄河南岸,济北温详万余人亦整军待发。时机,不等人啊。此乃,谢车骑亲笔书信,还望崔公思量。”
送走徐邈,崔逞独自在厅中踱步。雨声渐密,敲在瓦上如战鼓频催。
-----------------
“报——”就在崔逞思量之时,老仆仓皇闯入,“大将军到府门外了!”
崔逞心惊,来得这么快?徐邈刚走,莫非自己一直在慕容农的监视之下?
“带了多少人?”崔逞急问。
“就…就将军与夫人,还有两个亲兵,在门外下车。”
崔逞顾不得想那么多,深吸一口气:“开中门,迎。”
府门外,慕容农正扶崔璇下车。
秋雨沾湿了他的玄色披风,他却浑然未觉,只细心为妻子拢了拢帷帽。两个亲兵按刀立于车旁,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这是刘木特意挑选的好手,即便慕容农说“不必跟入”,他们也要守在最近处。
“将军,”崔璇低声道,“稍后见了父亲…”
慕容农知晓谢玄使者一事,也没瞒着崔璇,此刻崔璇神色忧虑,忍不住想为父亲求情。
“我自有分寸。”慕容农拍拍她的手,声音温和,“今日我们是回门探望,不谈公事。”
崔璇抬眼看他,新婚月余,她已知这夫君表面温和,实则内里却坚韧如铁。此刻他眉眼平静,可那平静之下,藏着什么?
中门大开,崔逞亲迎而出:“不知将军驾临,有失远迎。”
慕容农执子婿礼:“岳父大人客气。今日秋雨,璇儿思念家人,小婿便陪她回来看看。
话说得寻常,可这“秋雨”时节,“突然”回门,谁信?
入得正堂,崔璇借故去看母亲,留下翁婿二人。炭火噼啪,茶香袅袅,气氛却莫名凝滞。
慕容农端起茶盏,忽道:“好茶。可是顾渚紫笋?”
崔逞心中一跳:“将军识茶?”
“略知一二。”慕容农啜了一口,“此茶生于江南,北地罕见。岳父这茶,应是南边来的客人所赠?”
话如惊雷。
崔逞手一颤,茶盏与托相击,发出轻响。他强自镇定:“将军何出此言?”
慕容农放下茶盏,抬眼直视岳父:“小婿麾下刘木,两个时辰前在城西客栈,见到几个南边口音的客商。他们入城不过半日,却直奔崔府而来。”他顿了顿,“岳父,可是谢玄派人来了?”
堂中死寂。
雨声忽然大了起来,哗哗如瀑。
崔逞面色数变,最终归于平静。他缓缓放下茶盏,不再否认:“是。”
“来者何人?”
“徐邈,滕恬之幕僚。”
“所为何事?”
“劝降。”
一问一答,干脆利落。慕容农反而笑了:“岳父坦诚,小婿佩服。”
!“不知谢玄使者如何许诺,是冀州刺史?还是其他官职?”
崔逞神色复杂,刚才他还有些犹豫,此刻却已经想了明白,不再犹豫,将刚才得来的书信拿了出来。
慕容农随意接过,打开阅读了起来。
“玄顿首崔公足下无恙,幸甚,幸甚!
…
故知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北虏僭盗中原,多历年所,恶积祸盈,理至燋烂。况伪嬖昏狡,自相夷戮,部落携离,酋豪猜贰。方当系颈蛮邸,悬首藁街,而公鱼游於沸鼎之中,燕巢於飞幕之上,不亦惑乎?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
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想早励良规,自求多福。
聊布往怀,君其详之。谢玄顿首。”
慕容农看完这篇颇有些文采的劝降信,有些典故还需要崔逞在一旁解释,才能勉强听懂。
“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好文采,好文采。”
慕容农仔细念叨了起来,却没能像崔逞想象般发怒,甚至脸带笑意,不像强行隐忍。
“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我只说一事,岳父认为,晋是北伐,真能功能。
远的祖逖不说,桓温北伐,尚且被父王击败。
谢安、谢玄虽盛,难道比得了当年的桓大司马。
江东一隅,若是偏安一地,上下一心,哪怕苻秦之强,尚且不能胜。但若是权臣北伐,必被众人忌惮,难以寸进。除非,谢氏有代立之心。”
慕容农一番话,直至要害,打破了崔逞心中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崔逞默然。
“再退一步说,”慕容农声音转冷,“即便晋室真能北伐成功,清河崔氏,也只会在王、庾、桓、谢之后,位列二等。而我们鲜卑人打天下,自然需要汉人治理天下。只要我慕容农能继承大统,清河崔氏,自然是天下第一高门。”
面对崔逞,慕容农没有掩饰自己的野心,崔氏与他高度捆绑,他或许担心崔氏南投晋室,却不担心对方直接投靠父亲慕容垂或者兄长慕容宝。
堂中只剩雨声。
良久,崔逞长叹一声:“大将军…看得透彻。”他起身,深深一揖,“崔某糊涂,险些误了宗族百年。”
慕容农扶起他:“岳父言重。身处乱世,谁不斟酌?小婿今日来,非为问罪,只是想与岳父说清利害。”
“那徐邈…”
“岳父自行处置。”慕容农淡淡道,“谢玄既遣使来,是看重崔氏。小婿若杀了使者,是让岳父失信。这等事,我不做。”
崔逞再次震撼。这不只是宽容,更是深谋,杀一个使者容易,却会寒了河北世家的心。慕容农此举,是要让崔氏、让所有观望的世家看到,慕容氏有容人之量。
“大将军…”崔逞声音微哽,“崔某惭愧。”
“岳父不必如此。”慕容农微笑,“小婿只求一事,若北府军来攻,清河崔氏,可否助我守城?”
这是要崔氏表态了。
崔逞正色:“崔氏累世居此,城在族在。将军放心,我即刻命族中子弟、庄客佃户,悉听将军调遣。府中存粮数万石,亦可充作军资。”
“好!”慕容农击掌,“有岳父此言,清河稳矣。”
正事谈毕,气氛松缓下来。翁婿二人又说了些家常,慕容农便起身告辞。
崔逞亲送至府门。临别时,他忽然道:“将军,那徐邈…我明日便送他出城,绝其念想。”
慕容农却摆手:“岳父自行处置即可。”
崔逞怔在门口,看着女婿与女儿乘车远去,久久无言。
老仆撑伞过来,低声道:“家主,这慕容大将军…”
“想不到,我还是小看了他。”崔逞喃喃,“谢玄遣使,他不但不怒,反借此机会让我崔氏死心塌地…”他苦笑,“这般手段,这般胸襟,慕容垂有子如此,何愁河北不定?我崔氏有此佳婿,何愁不能和王谢比肩。”
雨幕中,马车渐行渐远。与之一道的,还有崔逞犹豫的心情,经此一事,他是彻底与慕容农捆绑在一起了,不再有丝毫犹豫。
车内,崔璇依偎在丈夫身侧,终于忍不住问:“夫君真不怪父亲?”
慕容农握着她手:“为何要怪?岳父为宗族计,理所应当。况且,”他眼中闪过精光,“经此一事,崔氏已无退路,只能与我同心。这比杀十个使者都有用。”
崔璇仰脸看他,雨光透过车帘,在他侧脸投下明明暗暗的影。还没等崔璇感慨,立刻感觉到了一双不安分的手上下游动,她本来不想在车上如此失态,但今日的事情,让她有些心软,就这样由着夫君胡来了。
车内,一片春色,自不足与外人道,车外,河北的烽烟,疾驰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