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荥阳城内,谢玄行辕。
时值九月,黄河水气裹着暑意漫进堂内。谢玄端坐主位,一身素色宽袍,未着甲胄,却自有威仪。这位北府军主帅年不过四十,面白微须,眼中却藏着淝水之战的烽烟与沉静。
堂下分列两排。左侧是北府旧将,右侧则是新附的河北豪强、流民帅。炭盆中火光跳跃,映得众人脸色明暗不定。
孙无终正说到乐平之战末尾。
“至此,燕军粮车尽焚,斩首七百余级,俘获甲杖三百副。”他顿了顿,看向身侧侍立的年轻人,“此战首功,当属帐下司马刘裕。”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刘裕。
他站在孙无终身后半步,甲胄已拭净血迹,但眉宇间那股沙场气尚未散尽。面对满堂注视,刘裕只微微垂首,姿态恭敬却不卑微。
“刘司马,”谢玄开口,声音温和,“孙将军说你力主设伏,且料定燕军会延误七日。如何料得?”
刘裕上前一步,抱拳:“回大都督,末将只是推演。慕容垂围邺城三月,粮草转运已成定例。然今秋河北多雨,漳水必涨,粮队渡河定会延误。再者,”他抬眼,“燕军新得河北之地,征粮不易,秋收又晚。两相叠加,延误五至七日,是必然。”
“好一个必然。”右侧席上忽然有人轻笑。
说话的是滕恬之,此人年约三旬,衣冠楚楚,虽是武职却作名士打扮,手中还握着柄玉如意。他是南阳滕氏子弟,东吴镇南将军、广州牧滕修曾孙,门第虽非一流,却向来以士族自诩,看不起孙无终这般出身寒门的将领。
“孙将军,”滕恬之转着玉如意,“照你所说,此战是以八百破两千,斩获颇丰。可我怎么听说,燕军主将慕容农仍在清河稳坐,后军虽损,却未伤筋骨啊?”
这话说得轻巧,却暗藏机锋。孙无终面色不变:“滕将军所言极是。所以末将以为,当乘胜进击,直取清河。”
“哦?”滕恬之挑眉,“孙将军好大气魄。只是不知将军麾下还有多少兵马?五千?一万?清河慕容农麾下,可是有万余精锐。”
堂中气氛微凝。
谢玄轻轻叩了叩案几,止住话头:“恬之,且让无终说完。”
孙无终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末将自知兵力不足。但如今济北太守温详新附,可出兵万余。若大都督允准,末将愿与温太守合兵,共击清河。”
“温详?”滕恬之嗤笑,“那个墙头草?昨日降燕,今日附晋,他的话也信得?”
这时,坐在滕恬之身侧的一人忽然开口:“温详不可信,但清河可打。”
声音嘶哑,带着胡人口音。众人看去,正是翟辽。翟真在邯郸被慕容农所杀,翟辽得以逃脱,沿途收拢丁零部众,得兵数千。他带兵投靠滕恬之,很得对方看重,如今这个场合,也将他带了过来。
谢玄看向翟辽:“翟将军有何高见?”
“慕容农必须死。”翟辽一字一句,眼中恨意毫不掩饰,“他杀我父,此仇必报。且清河一破,慕容垂后路断绝,邺城之围自解。此乃一石二鸟。”
“说得轻巧。”左侧一位北府老将高素摇头,“慕容农若这般好打,慕容垂也不会让他独领一军坐镇清河了。
“正因不好打,才要趁现在打!”翟辽猛地站起,甲叶哗啦作响,“乐平新败,燕军士气低落。慕容农占领清河不久,郡兵与新败之卒混杂,正是最弱之时。若等他一月,后军整肃完毕,清河就真成铁桶了!”
堂中议论纷纷。
谢玄静静听着,目光扫过众人。孙无终主张打,是因战意正炽;滕恬之反对,是因看不起寒门将领,不愿见孙无终再立新功;翟辽要打,是为私仇;其余诸将,有的求稳,有的求功…
“刘司马,”谢玄忽然看向刘裕,“你意如何?”
满堂一静。谢玄不问诸将,却问一个司马?
刘裕似乎也怔了怔,随即抱拳:“末将位卑,不敢妄议。”
“今日军议,但说无妨。”
刘裕沉默片刻,缓缓道:“清河当打,但打法有讲究。”
“哦?”
“慕容农非庸才。乐平一战,并未伤其筋骨,但他手中兵马不多,若固守清河,不会轻易出战。”刘裕顿了顿,“所以强攻清河,正中其下怀。”
滕恬之冷笑:“那依刘司马之见,就不打了?”
“要打,但不打清河城。”刘裕走到堂中地图前,“而是攻打清河崔氏的坞堡。”
堂中众人哗然。
清河崔氏,河北望族,自汉末便是清贵门第,虽在燕国治下,却始终若即若离。
刘裕手指划过地图,“据说慕容农强娶崔氏女,无非看重崔氏的钱粮和威望。若攻打崔氏坞堡,慕容农只能出城救援。”
“荒唐!”滕恬之拍案而起,“崔氏何等门第,岂能如此相逼。若要招降崔氏,当派名士前往,以礼相待。孙将军麾下皆是粗人,去了只会坏事。”
这话就差指着鼻子骂孙无终不配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孙无终脸色一沉,却强忍未发。
谢玄抬手:“恬之,注意言辞。”
“大都督!”滕恬之躬身,“非是下官无礼。只是招抚世族,关乎朝廷体统。孙将军战阵之才不假,但纵横捭阖,非其所长。若遣他前往,恐适得其反。”
谢玄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已有计较。他缓缓起身,走到堂中。
“无终。”
“末将在。”
“乐平之功,当赏。”谢玄道,“擢你为建武将军,领彭城内史。”
孙无终一怔,随即单膝跪地:“谢大都督!”
“刘裕。”
“末将在。”
“擢你为建武将军司马,赐钱十万,绢百匹。”
刘裕跪地谢恩,面色平静如常。
谢玄转身看向滕恬之:“恬之所言亦有理。招抚崔氏,确需名士前往。”他顿了顿,“就劳你修书一封,以你滕氏之名,邀崔宏共扶晋室。”
滕恬之脸色稍缓:“末将领命。”
“但,”谢玄话锋一转,“书信需有人送,条件需有人谈。”他看向孙无终,“无终,你与刘裕领精兵五千,进驻黄河南岸。若崔氏愿降,你部即渡河北上,接收清河。若崔氏不降…”
他眼中寒光一闪:“便与温详合兵,强攻清河。”
“末将领命!”孙无终重重抱拳。
滕恬之脸色难看:“大都督,这…”
“军情紧急,当行非常之事。”谢玄止住他,“崔氏若识时务,自会择明主而事。若执迷不悟…”他扫视全场,“那便让河北世家看看,北府军的刀,利不利。”
堂中肃然。
谢玄走回主位,坐下:“诸位,邺城之战已到关键。刘牢之将军正在进军邺城,苻丕汇合。清河这根钉子一拔,燕军必溃。此战若胜,河北可定,诸位皆是大晋功臣。”
他举起案上酒樽:“预祝诸君,旗开得胜。”
众人举杯齐饮。酒是冷的,入喉却烧起一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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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议散后,孙无终与刘裕并肩走出行辕。
秋阳正烈,照得荥阳城墙一片金黄。孙无终忽然停步,看向刘裕:“寄奴,今日堂上,滕恬之那般轻慢,你为何不言?”
刘裕笑了笑:“将军不也未曾多言?”
“我是习惯了。”孙无终自嘲,“寒门出身,走到今日已属侥幸。他们士族眼高于顶,又不是一天两天。”
“所以争之无益。”刘裕望向北方,“清河才是要紧。”
孙无终看着刘裕,忽然感慨:“寄奴,你今年二十有二?”
“正是。”
“二十二…”孙无终摇头,“我二十二时,还在广陵当个队主。你已能在这等军议上侃侃而谈,后生可畏啊。”
刘裕躬身:“全赖将军提携。”
“不必谦逊。”孙无终正色,“此战若胜,你之名必传天下。只是…”他压低声音,“小心滕恬之。此人气量狭小,今日你我在堂上夺了他风头,他必怀恨。”
刘裕点头:“末将明白。”
“寄奴,”孙无终转身,“回营整军。明日拂晓,开拔北上。”
“诺!”
刘裕抱拳,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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