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从他喉间响起。起初是低沉的闷笑,继而越来越高,越来越畅快,最后变成了仰天大笑!那笑声在尸横遍野、暮色苍茫的树林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嘲讽、悲凉与傲岸!
笑声戛然而止。周奉业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寒铁,直刺慕容农:“鲜卑慕容氏,也曾受我晋室册封,名为臣属。尔父慕容垂,先叛前燕投苻秦,位极人臣;苻坚淝水败绩,又叛秦自立,反复无常,何异于吕布三姓家奴?尔等胡虏,窃据神州,也配谈什么‘大燕’,也配让我周奉业屈膝?”
“杂虏”和“三姓家奴”的尖锐言辞,如同鞭子抽在不少听得懂汉语的燕军将领脸上,一些人勃然变色,按捺不住便要发作,被慕容农挥手制止。
周奉业却不管他们反应,转身,面对儿子,声音陡然变得温和而庄重:“道刚我儿,你且听好,也让你身后这些燕胡听真!今日为父便教你最后一课,何谓‘气节’!我华夏衣冠,礼仪之邦,上有忠君爱国之大道,下有孝悌廉耻之人伦。此乃立身之本,不可或失!胡虏纵有强兵利刃,可夺我土地,杀我身躯,却永远夺不走我汉家儿郎心中的这股浩然正气!这,便是你我今日血战至此的意义!”
周道刚早已泪流满面,但他没有哭泣出声,而是“噗通”一声单膝跪地,昂首嘶声道:“父亲教诲,如山如海!孩儿铭记肺腑,永世不忘!生为晋人,死为晋鬼!”
“好!好儿子!”周奉业老怀大慰,伸手扶起儿子,“那便让这些胡虏,好好见识见识,我汉家父子,是何等样的骨气!”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得偿所愿的坦然,和一种即将归于永恒的宁静。
然后,他们动了!不是试图突围,而是向着慕容农所在的中军核心,发动了最后一次、也是最为决绝的冲锋!完全放弃了所有防御,将全部的生命力、武技、意志,燃烧在这最后一击中!
目标只有一个:在死前,尽可能靠近那个胡酋,若能伤之,死亦无憾!
这完全出乎燕军意料,谁也没想到,这两个油尽灯枯、穷途末路之人,不仅不降,还敢主动向大军核心发起决死冲击!而且气势之惨烈,一往无前!
“保护大将军!”斛律彦厉声大喝,与数名亲卫策马迎上!
周奉业刀光如雪,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硬生生撞入亲卫队列,瞬间身上添了三处伤口,却也劈翻了两名亲卫!周道刚长槊如龙,不顾刺向自己的兵刃,直取慕容农!一名破军营队主挥动狼牙棒拦截,与周道刚硬拼一记,竟被震得手臂发麻!
他们竟真的冲破了最内层的亲卫防线,逼至慕容农三十步内!
慕容农依然端坐马上,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复杂的审视。但他身边的破军营左幢帅刘木按捺不住了,主君受胁,正是他表现忠勇之时!
“汉儿受死!”刘木怒吼,策马冲出,手中一杆沉重的马槊带着凄厉的风声,直砸向看起来更弱、受伤更重的周奉业!这一槊势大力沉,足以将寻常甲士连人带甲砸成肉泥!
“父亲!”周道刚想回救,却被斛律彦死死缠住。
周奉业目露精光,不闪不避,反而迎上前去,将半截断刀全力向上格挡!这不是为了求生,而是为了给儿子创造哪怕一丝机会!
“铛——!!!”
一声令人牙齿发酸的巨响!半截环首刀如何能挡住全力一击的马槊?刀身彻底碎裂!周奉业虎口崩裂,双臂剧震,整个人如同破布娃娃般被砸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一棵榆树下,口中鲜血狂喷,胸前明显凹陷下去,眼见是不活了。
“父亲——!!!”周道刚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惨嚎!他眼睁睁看着父亲被击飞,生命的气息急速消散,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无边血色和彻骨冰寒!
极致的悲痛,瞬间转化为滔天的、毁灭一切的狂暴怒火!
“啊——!!!”周道刚双目赤红如血,完全陷入了疯狂!他不顾斛律彦刺向肋部的长枪,借着这股冲力,如同疯虎般扑向刚刚落地的刘木!手中长槊早已脱手,他竟合身扑上!
刘木却不慌不忙,匆忙间挥槊横扫,砸在周道刚肩头,骨裂声清晰可闻。但周道刚恍若未觉,继续向前。一旁斛律彦急忙弯弓搭箭,一箭射中周道刚后心要害!箭矢透体而出!
周道刚身体剧烈一颤,眼中神采迅速黯淡。
另一边,榆树下。周奉业凭着最后一口气,微微抬起头,恰好看到了儿子与敌偕亡的最后一幕。他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又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微弱却清晰地吐出几个字,不知是说给谁听:“道刚吾儿好我不失为晋臣汝不失为孝子”
话音落下,他头一歪,气息断绝。但身体依旧靠着树干,未曾倒下,那双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似乎仍望着儿子倒下的方向。
暮色完全降临。最后一线夕阳的余晖,透过榆树林的缝隙,恰好洒在这对相隔不远、双双战死的父子身上,为他们染上了一层悲壮而神圣的金红色光晕。
满地狼藉的尸体、折断的兵器、凝固的血泊,都成了这幅惨烈画卷的背景。
整个战场,出现了片刻诡异的寂静。唯有黄河水永恒的流淌声,和晚风吹过林梢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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