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如熔金般浇在乐平道上。
后军校尉刘大抹了把额头的汗,乌桓人特有的高颧骨在阳光下投出深重阴影。他眯眼望着蜿蜒前行的粮车队伍,两千兵马如长蛇般缓缓挪动,车轴碾过黄土路面的声音单调而沉闷。
“这鬼天气,秋老虎比夏日还毒。”刘大啐了一口,扯开领口,“张司马,咱们歇会儿?”
后军司马张延坐在马上,屠各人特有的浅色眼珠扫视着两侧山峦。比起刘大的急躁,他显得格外沉默。乐平这一带山势虽不险峻,但沟壑纵横,林木虽已入秋却仍算茂密,是个设伏的好地方。
“校尉,此地不宜久停。”张延声音平缓,“过了前面谷地再歇不迟。”
刘大嗤笑一声,粗大的手掌拍在鞍上:“司马也忒小心了。晋军仍在荥阳,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附近的盗匪,又怎敢对我们动手。”
张延没接话,只是视线在山林间逡巡。张延作为第一批在列人县投靠慕容农的屠各部酋长,不如张骧、刘大实力强盛,也不如鲁利更得慕容农信任。但他为人用兵,颇为谨慎,慕容农对他非常信任。
“校尉,”张延终于开口,“前军探马回来没有?”
刘大不耐烦地挥手:“早派去了!这大日头下,能有什么埋伏?”他转头对身边亲兵吼道,“让后头的快些!天黑前要出乐平!”
粮车队伍加快了速度。车上堆满新收的粟米和豆子,用麻布遮盖着。秋收刚过,这批粮食是从清河运往邺城,用来供给慕容垂的大军。两千兵马中,骑兵七百余,其余皆是步卒,队伍拉得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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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西侧山梁背阴处。
“寄奴,将军不过命我等前来侦查,我等麾下不过八百,而杂虏不下数千,恐怕无法轻易击破。
此地有北府军数百,为首的二人,都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却在人群前面,后面众人并无不满之色,看来平日里很得将士们信重。
被称为寄奴的年轻人,面色坚毅,似有些犹豫,但却有几分决绝。他原名刘裕,寄奴是他的小字,因为小时候家境贫苦,母亲更在分娩后患病去世。父亲无力请乳母给刘裕哺乳,幸亏姨母伸出援手,养育刘裕,他才得以活下来。
而刘裕成年后,只知道逞勇斗狠,前段时日樗蒲输完家产,这才参军避祸。不过,他家在京口,平日里颇有声名,加上能征善战,很快被孙无终提拔为司马。
另外一人,则名向靖,是北府军孙无终部将,很得对方看重,这一次,他和刘裕二人带领少量精兵巡查。结果被刘裕一路忽悠,居然深入到这里。
看见两三倍的敌军,向靖心有退意,结果刘裕似乎还想打一场。
“探马五人,间隔三里。后队尚在二里外。”刘裕抬起眼,那双眼睛在阴影中格外明亮,“他们太急了。”
“急?”向靖不明所以。
“粮车负重,步卒疲惫,却强行赶路。”刘裕手中的树枝点在图上某处,“此处谷道最窄,两侧斜坡林木茂密。若待其中军至此,前后阻断,首尾难顾。”
向靖捋须:“你想全歼?”
“不。”刘裕摇头,“两千兵马,纵有地利,全歼亦难。况且我军只八百,当击其要害。”
“要害?”
“粮车中段。”刘裕的树枝在图上划出一道弧线,“燕军骑兵在前开路,步卒护卫两翼,但中段最弱。”
向靖沉默片刻,点头:“依你。”他嘴上答应,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也不知道,刘寄奴是有什么魔力,总能让他相信对方能完成这些不可能之事。
向靖、刘裕身后,八百北府军悄无声息地调整位置。这些士兵多是京口、广陵一带招募的北方流民之后,经谢玄整顿,几次大战之后,已成精锐。他们藏身林间,甲胄用枝叶遮盖,弓弩上弦,只待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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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地中,热风卷起尘土。
刘大已率前队五百骑进入狭窄处。两侧山壁渐高,投下大片阴影。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安,这种地方若有埋伏
“校尉!”前方探马飞驰而回,“谷口无异状!”
刘大松了口气,随即暗骂自己多疑。正要挥手加速通过,忽听后队传来惊呼。
“火!粮车起火了!”
刘大猛地回头,只见队伍中段三辆粮车烈焰腾起,黑烟冲天。几乎是同时,两侧山坡上箭如雨下。
“埋伏!”刘大吼道,“结阵!结阵!”
但已晚了。
北府军的第一轮箭雨精准地落在粮车最密集处。护卫步卒尚未举盾,已有数十人中箭倒地。拉车的牛马受惊,嘶鸣乱窜,粮车相互碰撞,队伍瞬间大乱。
刘大拔刀:“骑兵随我来!”
他率领前队骑兵调转马头,欲回救中军。刚冲回百余步,前方路面突然被推倒的树木阻断。
埋伏?刘大心中一寒。
山坡上,刘裕举弓。他的目光锁定那个挥舞弯刀、大声呼喝的将领。弓弦拉满,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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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正砍倒一名突入车阵的北府军士兵,忽觉肋下一痛。低头看时,一支羽箭已没入甲缝。第二箭接踵而至,正中右肩。
“校尉!”亲兵冲来护卫。
刘大咬牙折断箭杆:“不要管我!护住粮车!”
但战场已失控。北府军如楔子般插入燕军队列,专攻粮车连接处。他们不贪杀人,只求焚粮。一车车粮食被火把点燃,浓烟蔽日。
张延在后队听到前方喊杀声时,心已沉到谷底。
“司马,前军遇伏!”斥候仓皇来报。
“多少人?何人为将?”
“不知!只见‘孙’字旗!”
张延握紧缰绳,晋军竟敢深入至此?虽然不知道敌军是谁,也没听说过什么孙姓将领,但有实力攻打他们的,只有晋军,本地坞堡主,没这么实力和胆子。
他迅速判断形势:“骑兵集结,随我冲阵救人。步卒固守后队粮车,不得妄动!”
屠各骑兵呼啸而出,张延冲在最前,浅色眼珠在烟尘中搜寻战场关键点。他看见刘大被数名北府军围困,浑身浴血,仍在死战。
“救校尉!”张延大喝。
一支北府军小队斜刺里杀出,挡住去路。为首者年轻,甲胄染血,手中布槊却稳如磐石,正是刘裕。
“将军欲往何处?”刘裕声音平静。
张延不答话,挺矛直刺。两马交错,兵刃相击,火花四溅。张延心中一凛,这年轻人膂力过人,槊法更是精熟。
“将军何必为慕容氏卖命?”刘裕格开又一击,“看将军面相,可不是鲜卑嫡系。”
张延冷笑,不以为意:“黄口小儿,也敢乱我军心!”
他全力抢攻,但刘裕守得滴水不漏。三合之后,张延眼角余光瞥见刘大所在方向,心中一紧,刘大已单膝跪地,仍在挥刀,但身旁亲兵只剩两人。
“让开!”张延怒吼。
刘裕却突然变招,长矛如毒蛇吐信,直取张延咽喉。张延急闪,肩甲被挑飞一块。这一击是虚招,真正致命的是刘裕左手突然掷出的短刀。
刀光一闪。
张延猛侧身,刀锋擦过脸颊,带出一道血痕。他趁机催马前冲,硬是从刘裕身侧闯过,直奔刘大而去。
太迟了。
刘大跪在地上,胸口中了三箭,口中溢血。他看见张延冲来,咧开血嘴似乎想笑,却只喷出更多血沫。
“走”刘大嘶声道。
话音未落,一名北府军刀手从旁突入,弯刀斩落。
张延眼睁睁看着刘大首级飞起,目眦欲裂。他狂吼着冲散那几名北府军士兵,却知大势已去。环顾四周,粮车大半起火,士兵各自为战,指挥已彻底瘫痪。
“司马!后队也被攻了!”有骑兵来报。
张延咬牙:“撤!”
他不再犹豫,做出了最为明智的选择,如今的局面,已经由不得他有任何其他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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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残兵逃至清河地界。
张延清点人数,骑兵剩不足五百,步卒全失,粮车尽毁。他脸上刀伤已草草包扎,血渗出来,染红半边衣甲。
“司马,”幸存的幢主低声道,“刘校尉的首级没抢回来。”
张延沉默,乐平谷地的烟,似乎还在眼前缭绕。这一仗,败的太窝囊,他们加上民夫足有四五千。可惜,被晋军围攻,校尉刘大被袭,全军大乱,他也失了分寸。
若在遇袭之时,稳住全军,当不至于如此。此刻,他也想明白了,晋军人数恐怕不多,说不定只是一支小部队。
只是,现在才想明白,已经太晚了。张延望向邺城方向,秋日暮色如血。该如何向慕容农禀报?后军两千兵马,全军粮草,一朝尽丧。
“司马,现在”
“回清河。”张延深吸一口气,“整顿残兵,等待大将军钧令。”
他最后望了一眼乐平方向,张延忽然有种预感,今日这无名谷地中的交锋,或许只是开始。
那个年轻将领,将来必是大将军的心腹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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