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农策马缓缓来到近前,目光极其复杂地落在周氏父子的遗体上。他见过无数生死,招降过无数败将,背叛与投降在乱世如同家常便饭。
但像今天这样,父子二人明知必死,不受高官厚禄之诱,不为强兵重围所慑,毅然选择共赴黄泉,以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诠释忠诚与气节
这不仅仅是勇武,得天下易,得人心难。
“厚葬。”慕容农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以将军之礼合葬。寻其族人、部曲俘虏,问清姓名籍贯,立碑。”
“大将军?”慕舆悕有些不解,也有些不忿,“他们不过是两个冥顽不灵的坞堡主”
“勇烈之士,气节之臣,岂分贵贱高下?”慕容农打断他,“传令全军:此战所俘晋军,凡有此周氏父子族人、旧部者,查实后,不得凌辱,准其南返或归乡!”
这道命令让周围将领更加惊讶。但看着慕容农不容置疑的眼神,无人敢反驳。
慕容农最后看了一眼那两具在暮色中仿佛沉睡的遗体,调转马头。如今人物,却不能为自己所用。至于放他们家人,敬重其气节,表其忠孝,不光对外,也对内。
“清点所有俘虏、缴获,妥善处置伤患。明日辰时,拔营北上。”
“那些缴获的妇孺,以及俘虏中老弱不堪远行者”斛律彦请示具体处置方案。按照惯例,带不走的累赘,通常只有一种结局。
慕容农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那些瑟缩在寒风与恐惧中的俘虏群,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权衡,“精壮者、匠户、识字者,一律押走。其余老弱妇孺”他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让他们跟着吧,若跟不上,让其自生自灭吧。”
“自生自灭”四个字,轻描淡写,但跟不上的人,能活下来的十不存一。
乱世军令,残酷如斯。
夜色彻底笼罩大地,渡口燃起更多火把,如同地狱的入口。燕军开始彻夜清点,俘虏总数逾万,其中近半为妇孺,缴获兵甲、粮秣、财货堆积如山,需大量车辆驮运。
而在渡口西侧榆树林外,士兵们挖了一个深坑。周奉业、周道刚父子的遗体被仔细清洗,士卒从他们身上发现的身份木牍和印信确认了姓名,换上了从缴获中找出的相对整洁的汉式衣冠,合葬一处。
一块粗糙的木碑被立起,上书“晋臣周君奉业、子道刚合葬之墓”。
没有歌颂,没有官职,只有最简单的标识。或许在慕容农心中,这对父子值得一个墓碑,但也仅此而已。
他们的气节,属于一个即将在河北大地进一步消退的时代。
数日后,黄河北岸,通往清河郡的官道上。
庞大的俘虏队伍如同一条垂死的巨蟒,在燕军骑兵的鞭策与呵斥下,缓慢向北蠕动。队伍绵延数里,尘埃漫天。被绳索串联的俘虏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或充满恐惧。妇女的低声啜泣、孩童的啼哭、伤者的呻吟,交织成一片绝望的哀歌。
不时有人因伤病、饥饿或体力不支倒下。押送的燕军士兵会冷漠地上前,检查是否还有气。若已死或濒死,便直接用刀割断连接其的绳索,将尸体拖拽到路旁的沟壑或乱草丛中,任由野狗秃鹫啃食。
慕容农骑在一匹神骏的河西战马上,位于中军,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漫长的、充满苦难的行列。
在他眼中,这或许只是战争必然的副产品,是胜利者有权处置的战利品的一部分,是削弱敌方潜力、充实己方人力物资的必要过程。
数字、效率、后续影响,才是他考量的重点。
“大将军,照此速度,抵达清河至少还需三日。”慕舆悕禀报,他伤势未愈,脸色有些苍白。
“加速行进。逃亡者,格杀勿论,悬首路旁以儆效尤。”慕容农的命令简洁冷酷,“老弱病残,跟不上队伍的,你知道该怎么做。”
于是,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更加密集,呵斥变成了怒骂和威胁。队伍的行进速度被迫提升,但代价是路旁倒毙的尸体以惊人的速度增加。
第一天,百余人;第二天,近三百;等到第三天傍晚望见清河郡界碑时,俘虏人数已锐减近上千。淘汰的,自然都是最虚弱无用的部分。
即使是这些活下来的人,等待这些俘虏的,将是繁重的劳役、屯田,或被给鲜卑、乌桓人为奴,他们做错了选择,丢掉了自己的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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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此同时,南边的济北郡。
孙无终、刘裕、温详等人,历经艰险,终于陆续收拢残部,在此地站稳脚跟。清点损失,结果令人窒息。
北府军作为最精锐的核心,阵型未散,骨干尚存,但伤亡亦超过五百,其中一半是战中折损,一半后来走散的,只要补充兵员,战力未损多少。
温详麾下的济北郡兵及临时征集的豪强部曲联军,万余大军,逃回济北者不足五千,且建制全毁,士气低迷,兵器甲胄丢失殆尽,算是伤筋动骨,实力大损了。而且,就连郭逸都陷在乱军中,这对温详也是不小的打击。
最惨的则是那些满怀希望、带着全部家当追随北伐的河北坞堡主们。数十家大小坞堡武装,能在济北重新聚起旗号的,十不存一。如周氏这般阖族精锐丧尽、家主战死、部曲星散者,比比皆是。
他们失去了河北的田庄坞壁,失去了赖以自保的武力,只剩南逃时携带的部分细软和少数亲眷,从此寄人篱下,前景黯淡。当然,能逃出来的,都是幸运的,更不幸的,则是阖家尽灭,剩余人被掳掠为奴。
乱世的车轮,碾过尸骨,继续轰然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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