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被深沉的夜色彻底吞噬。
实验室里那根绷到极限的弦，终于无声地断裂。
劫后余生的研究员们长长吁出一口气，交换着眼神，彼此的脸上都写满了如出一辙的恍惚。
刚才发生的一切，太过离奇，宛如一场光怪陆离的集体梦境。
魏书尧下意识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原地静立的谢明远身上，情绪翻涌，复杂难明。
他正要开口，却愕然发现，本该随楚建章一同离去的刘砚霖，竟然还站在原地。
刘砚霖没有看任何人。
他的视线，如同一道灼热的光束，自始至终都锁定在谢明远身上。
那眼神里，有欣赏，有惊叹，更有几分按捺不住，几乎要沸腾的渴望。
他迈开步子，无视了周围的所有人，径直走到谢明远面前。
“谢明远同学。”
刘砚霖的脸上，浮现出与刚才面对军方人员时截然不同的温和笑意。
“我能……单独和你聊几句吗？”
魏书尧的心脏猛地一跳。
不对劲。
这个架势，是要当着他这个导师的面，明抢了！
谢明远点了下头，神色平静无波。
“刘院长，您请说。”
刘砚霖对他的镇定似乎有些意外，但眼中的欣赏之色却因此变得更加浓烈。
“是这样的，我这次来，除了‘游隼’项目，其实还肩负着另一个任务。”
他稍作停顿，声音里透出一种几乎无法抗拒的磁性。
“我代表空军工程飞行设计研究院，也就是空飞院，正式向你发出邀请。”
“我们希望你，能成为我们的一员。”
魏书尧的眼角狠狠抽动了一下。
来了！
果然是来挖人的！
而且一开口，就是空飞院这尊国内航空领域至高无上的圣殿。
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挪了半步，像一头警惕的狮子，将谢明远护在自己身后，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刘砚霖瞥了一眼魏书尧的反应，只是笑了笑，目光重新回到谢明远身上。
“当然，我们给出的条件，绝对是史无前例的。”
“只要你点头，你可以立刻获得空飞院‘首席科学家’的头衔，这是一个为你专门设立的职位，级别等同于副院长。”
“你将拥有独立的科研大楼，百人规模的顶尖团队，以及不设上限的科研经费。”
“国内所有最尖端的飞行器项目，你都有最高权限，可以随时介入、指导，甚至主导。”
“我甚至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愿意，我会亲自带你，将我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把你当做我唯一的接班人来培养。”
轰！
刘砚霖的这番话，比刚才试飞的导弹爆炸声还要震撼。
实验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周围还没散去的研究员们，一个个僵在原地，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眼眶，嘴巴无意识地张着，足以塞进一个拳头。
首席科学家？
副院长级待遇？
唯一的接班人？！
那可是刘砚霖！空飞院的掌舵人！未来的航空工业领袖！
魏书尧感觉大脑一阵缺氧，眼前阵阵发黑，身子都晃了晃。
他想过对方的条件会很优厚，但做梦都没想到，会优厚到这种颠覆认知的地步！
这哪里是挖墙脚？
这是直接开着航空母舰，载着核弹头来抢人了！
他心中一半是为学生感到无与伦比的骄傲，另一半，却是被巨大浪潮拍击的担忧。
这种条件，谁能顶得住？
换做是他自己，恐怕连一秒钟都撑不住就会点头。
他紧张到手心冒汗，死死盯着谢明远，生怕从他嘴里听到那个他既期盼又恐惧的“好”字。
然而，谢明远的回应，让整个空间的时间流速都仿佛停滞了。
“谢谢您，刘院长。”
他的声音清晰、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澜。
“但是我拒绝。”
两个字，轻飘飘的。
三个字，重逾千钧。
刘砚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你说……什么？”
“我说，我拒绝。”
谢明远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动摇，目光清澈如洗。
“我目前还是一名在校学生，我认为，在我这个年纪，知识的积累与沉淀，比任何职位都更重要。”
刘砚霖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
他无法理解。
是他给的还不够吗？
他沉默了足足十几秒，似乎在重新校准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价值判断。
“是因为副院长级还不够吗？”
刘砚霖吐出一口长气，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他抛出了一个让魏书尧魂飞魄散的筹码。
“谢同学，我可以交个底。空飞院的现任老院长，身体一直不太好，最多两年就会退下来。”
“只要你加入我们，做出成绩，向所有人证明你的能力……”
“两年后，整个空飞院，我都可以交给你来掌舵！”
魏书尧的呼吸骤然停止。
疯了！
这个刘砚霖，彻底疯了！
为了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他竟然敢许下如此惊世骇俗的诺言！
他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抓住谢明远的胳膊。
“小谢！你……你再好好想想！这不一样啊！”
“那是一院之长！是无数科研人员穷尽一生都无法触及的巅峰啊！”
魏书尧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他固然舍不得这个绝世天才，但他更清楚，这个机会对一个投身于航空事业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天空的权杖！
然而，谢明远只是对他安抚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从容。
然后，他再次转向刘砚霖，微微躬身，表达了最真诚的敬意。
“刘院长，我由衷地感谢您的看重。”
“但我意已决。”
“至少在本科毕业之前，我不会考虑离开航空科大。”
看着谢明远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刘砚霖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这个年轻人的内心，有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
他的世界里，有一套不为任何外物所动的，属于自己的法则。
良久的沉默。
最终，刘砚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巨大惋惜。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素雅的名片，递了过去。
“这是我的私人号码。”
“空飞院的大门，永远，永远为你敞开。”
“你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打给我。”
“谢谢刘院长。”
谢明远双手接过了名片。
刘砚霖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片星空，又对魏书尧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萧索。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魏书尧才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猛地靠在了实验台上。
他看着谢明远，一脸的痛心疾首，捶胸顿足。
“你小子……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扔掉了什么啊！”
“那未来的院长宝座啊！是航空界的半壁江山啊！”
“多少人烧香拜佛都求不来的神位，你就这么……就这么给拒了？”
谢明远只是笑了笑，将那张分量千钧的名片妥善收好。
“老师，一个空飞院而已。”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望向了实验室中央那架静静蛰伏的黑色战鹰，眼神幽深，仿佛倒映着未来的无垠宇宙。
对他而言，空飞院固然是殿堂。
但他的征途，又岂止是某一个研究院，某一个项目？
他的脑海里，装着的是一个覆盖了陆海空天、四维一体的未来战争体系。
一架“游隼”，仅仅是这个庞大帝国的第一块基石。
看着学生脸上那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沉静与淡然，魏书尧张了张嘴，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还能说什么？
这小子，压根就不是人，是个不能用常理揣度的怪物。
谢明远没有再理会老师的碎碎念，他径直走回实验台的电脑前。
十指落在键盘上，瞬间化作一片残影。
屏幕上，瀑布般的数据流倾泻而下。
那是刚刚“游隼”传回的全部遥测数据。
他的手指在触摸板上轻点、滑动，精准地将数据定位到了燃料消耗模块。
“果然……”
谢明远的眉头微微蹙起。
“燃料实际消耗，比理论计算值高了百分之三点七。”
这个数值在工程允许的误差范围内，甚至可以说是优秀。
但对于谢明远来说，这就是一个必须被抹除的瑕疵。
“是规避导弹时，发动机超极限工况导致的瞬时损耗？”
他喃喃自语，指尖翻飞，调出另一组发动机的实时工况数据进行交叉比对。
魏书尧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专注到发光的侧脸，以及屏幕上那些自己看着都头皮发麻的数据。
心中的那点惋惜，不知不觉间，被一种滚烫的自豪与欣慰所取代。
有此弟子，夫复何求。
这，或许就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运气。
他的目光从谢明远的身上，缓缓移到了那架庞大的“游隼”战机上。
黑色的机身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每一条曲线都充满了毁灭性的美感。
魏书尧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战机的右侧机翼。
那闪烁着寒芒的翼尖，距离旁边一排装满了珍贵资料的金属文件柜，只有不到五十厘米。
他又看了看另一边。
战机狰狞的尾喷口，几乎要顶到实验室的承重墙了。
这个实验室，对于这头吞噬天空的巨兽来说，太小了。
太委屈它了。
万一哪个学生毛手毛脚，不小心碰一下，刮一下……
魏书尧的心脏猛地一缩，冷汗差点冒出来。
不行！
绝对不行！
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了！
必须给谢明远，给“游隼”，换一个配得上它们的宫殿！一个更大，更安全，更顶级的巢穴！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他的脑海。
他猛地一拍大腿。
“有了！”
魏书尧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实验室外狂奔而去。
谢明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抬起头。
“老师，您干嘛去？”
“我去给你讨个公道！”
魏书尧头也不回地怒吼一声，身影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瞬间消失在门口。
十分钟后。
校长办公室。
头发花白的老校长刚刚从地下防空洞的演习中爬出来，正端着一个能当脸盆用的巨大搪瓷缸子，“咕咚咕咚”地猛灌着能苦掉牙的浓茶。
办公室的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了。
魏书尧像一头闯进来的公牛，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冲到了办公桌前。
老校长被吓得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咳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他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爱将。
“老魏，你这是要拆了我的办公室啊！”
魏书尧根本没理会校长的抱怨，他双手撑着桌子，死死盯着校长，一字一顿地开口。
“校长！”
“给我一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