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的灯火与喧闹褪去,正月下旬的天气,寒意虽未全消,但风中已隐约带上了一丝潮润的、属于早春的试探气息。梧桐枝头的冬芽似乎膨大了一圈,在灰蓝的天幕下呈现出朦胧的暗红色。“古今阁”工作室里,暖气调低了些许,窗户偶尔开一条缝,让那微带凉意却蕴含生机的风流通进来。洞箫的故事余音似乎还在室内萦绕,那抹竹香与方女士含泪的微笑,为这个初春的开端增添了一份深沉的暖意。
工作台空了几日。苏见远在整理一份关于不同材质裂缝修复中粘合剂选择与应力控制的综述文章,林微则开始系统学习古代陶器与低温釉陶的胎土成分与常见病害。空气中漂浮着纸张与油墨的气味,以及一种属于工作室特有的、等待的宁静。
这日午后,天光透过薄云,淡淡地洒进室内。门铃响过,进来的是一位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穿着耐磨工装裤和旧夹克的中年汉子。他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用麻绳捆扎得结实实的木条箱,箱体表面沾着干涸的泥点。他进门后有些拘谨地环顾四周,目光在那些精密的仪器上停留片刻,显出几分敬畏。
“两位老师傅,打扰了。”他的声音粗犷,带着浓重的乡音,“俺叫石大山,是东郊‘石家窑’的。俺爹……让俺把这个送来,请二位给瞧瞧。”
他将木条箱小心地放在工作台边,解开麻绳,掀开箱盖。里面塞满了稻草和刨花。他拨开填充物,露出一件陶器。
那是一件灰陶器,体型硕大,高度超过半米,形制古朴厚重。器形为敞口,束颈,丰肩,鼓腹,圈足,有点像罐,又有点像尊。胎体是粗糙的灰陶,掺有粗砂,表面没有施釉,呈现出陶土烧制后自然的青灰色,局部颜色深浅不一。器身表面有明显的轮制弦纹和拍印的方格纹,颈部对称贴塑着两个简陋的桥形耳。整个器物散发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种极其古老、粗犷的气息。
然而,这件看似粗朴的陶器,却布满了严重的破损。腹部有一道巨大的、不规则的裂口,几乎将器身撕裂成两半,裂口边缘呈锯齿状,碎片缺失严重,透过裂口能看到器内壁同样粗糙的胎土。此外,器身其他部位还有多处大小不一的磕缺、裂缝和剥落。最令人触目的是,陶器表面,尤其是裂口附近和器底,附着大量板结的、颜色深暗的硬质土垢和钙化沉积物,有些已经与陶胎表面融为一体。整体看来,这件陶器像是刚从土里被艰难地、甚至暴力地取出,并且经历了严重的损坏。
“这是俺们窑上老窑工清理一口废弃老窑膛时,从最底下掏出来的。”石大山指着陶器解释道,“那口窑据说有上百年没用了,底下压着很多废品和垃圾。掏到这大家伙时,它就已经碎成这样了,还被乱七八糟的东西糊得死死的。俺爹说,看这器形和做法,不像近几十年的东西,倒有点老古味。但他也拿不准。想着二位老师傅见得多,就让俺送来,看看这到底是个啥,还有没有……留着的价值?”
苏见远和林微戴上手套,凑近仔细观察。陶器的古老感扑面而来。胎土粗糙,手工痕迹明显,纹饰古朴,风格与明清以后规整的陶瓷器截然不同,确实带有更早期(可能是汉代甚至更早)陶器的特征。那些板结的土垢和钙化物,是长期在特定埋藏环境中形成的,几乎可以说是器物“出土”身份的标志。
“石师傅,从器形和工艺初步判断,这很可能是一件汉代甚至更早时期的灰陶容器,比如瓮或罐,有一定文物价值。”苏见远谨慎地说,“但它损毁严重,修复难度极大。而且,这些硬结的附着物,是它历史的一部分,是否清理、清理到什么程度,都需要慎重考虑。单纯从‘修复’角度,可能需要大量补配,几乎等于重建。你们希望达到什么效果呢?”
石大山挠了挠头,显得有些茫然:“俺爹也没说清楚。他就是觉得,从自家老窑底下翻出这么个老物件,像是个缘分。要是就这么扔了,可惜。要是能修修,哪怕修不好,弄明白它是个啥,给它找个妥当去处,也好。俺们是烧窑的,知道泥巴变成器物不容易,这么老的泥巴家伙,更不容易。”
他的话语朴实,却道出了一层朴素的情理:对材料与工艺的尊重,对古老造物的不忍。林微心中一动,问道:“石师傅,你们窑厂现在主要烧什么?”
“哦,主要烧些建筑用砖瓦,还有花盆、水缸啥的粗陶。”石大山回答,“老手艺传了些,但跟古时候没法比。”
苏见远与林微交换了一个眼神。修复这件严重破损的古陶器,技术上挑战巨大,且其市场价值可能有限。但石家父子这份源于行业本能的珍惜,以及这件陶器本身作为早期窑业实物见证的意义,值得认真对待。
“我们可以尝试进行保护性处理,”林微开口道,“主要目标是稳定现状,防止进一步破碎,并适当清理表面信息,以便更准确地判断其年代和价值。至于大面积缺失部分的补全,可能不是当前的重点。我们会详细记录处理过程,并给你们一份报告。这样如何?”
石大山连连点头:“中!中!就按老师傅说的办。该咋收费就咋收。”
送走石大山,工作室里多了这件带着浓重泥土气息和千年沧桑的破碎陶瓮。它沉重、粗朴、伤痕累累,与之前那些精致脆弱的书画、瓷器、漆器形成鲜明对比,仿佛一位从远古蹒跚走来的、浑身泥土与伤痕的巨人。
修复工作从艰难的清洁开始。那些板结的硬质土垢和钙化物,需要用物理和化学方法结合去除。他们先用手术刀、竹签等工具,小心地剔除那些明显松散、一触即掉的土块。对于结合牢固的,则用棉签蘸取特定配比的软化剂(如 edta 溶液或极稀的酸类),进行局部敷贴,待其软化后再轻轻刮除。这个过程必须极其小心,防止伤及陶胎本体。有些钙化物已经与陶胎表面发生反应,难以完全分离,只能适度清理,保留其作为埋藏痕迹的证据。
清洁过程缓慢而枯燥,但随着一块块硬壳被剥落,陶器原本的胎色和纹饰逐渐显露。轮制的弦纹更加清晰,拍印的方格纹也显现出规律。在腹部靠近裂口的位置,他们甚至发现了一道模糊的刻划符号,像是某种简单的标记或记数符号。这让他们精神一振。
清洁的同时,他们开始处理破碎的部分。最大的那道裂口,碎片缺失太多,无法直接拼合。他们先用专用的陶器粘合剂(如丙烯酸树脂或环氧树脂),将尚存的大块碎片粘接复位,恢复大致的器形框架。对于缺失的部分,他们并不急于用新材料填补塑形,而是先用轻质、可塑的支撑材料(如泡沫塑料)在内部做出支撑,维持器形稳定,外部则用可逆的材料(如软陶泥)临时填补出缺失部位的形状,以便记录原始形态和尺寸,并为将来可能的学术研究或展示提供参考。
他们仔细测量了所有缺失部分的面积和形状,绘制了详细的缺损图,并拍摄了多角度的照片。对于器物表面的每一处剥落、磕缺,也都做了记录。
在处理器底时,他们发现了更多信息:圈足底部有明显的磨损痕迹,且有长期放置形成的稳定压痕;胎土中夹杂的粗砂粒种类和比例,也具有时代和地域特征。他们采集了微量的胎土样本和附着物样本,准备进行简单的成分分析。
整个保护性处理过程持续了近两周。最终呈现在工作台上的,不再是一堆裹满泥垢的碎陶片,而是一件虽然依旧残缺严重、但器形基本清晰、表面信息得以显露、并且被科学支撑和固定住的古代灰陶瓮。它粗犷、厚重,带着无法弥补的残缺,却也散发出一种未经后世过多修饰和臆想的、真实的古老气息。那些清理后露出的刻划符号、磨损痕迹,以及依旧附着在部分区域的硬结物,都像沉默的语言,讲述着它的制造、使用、废弃与长眠地下的故事。
石大山和他父亲(一位更苍老、双手布满老茧的窑工老师傅)一同前来。看到处理后的陶瓮,老石师傅长久地沉默着,粗糙的手掌悬在陶瓮上方,最终只是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凉的陶胎。
“是老了……”老人喃喃道,“这泥,这做法,跟俺们现在弄的,是不一样。像个老前辈。”他转向苏见远和林微,“谢谢老师傅,让它……有个样子了。能看出是个啥了。”
他们支付了相对低廉的费用(苏见远和林微只收了材料费和基本劳务费),并带回了一份详细的处理报告和档案照片。老石师傅说,他想把这瓮放在窑厂的老屋里,做个纪念,也给后来的徒弟们看看,“泥巴活儿,老早以前是啥样”。
陶瓮被重新放入垫好缓冲物的木条箱,由石家父子抬走。他们离开时,背影在初春尚显清冷的阳光里,显得踏实而厚重。
工作室里,土腥味久久不散,与窗外新生的草木气息奇妙地混合在一起。
“这件东西,或许永远不会进入博物馆的展柜,”林微推开窗户,让新鲜空气涌入,“但它回到了它的‘同类’——烧窑人手中,被理解,被安放。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圆满?”
苏见远清洗着沾满陶土的工具,点了点头:“嗯。修复的价值,有时不在于让物件达到某种‘完美’的标准,而在于建立或重建一种恰当的‘关系’。让古老的造物被后来懂得其语言的人看见、理解、尊重,哪怕只是很少的人,这种关系的接续,本身就是意义。石家父子看它的眼神,和我们看一件官窑瓷器的眼神,本质都是对话,只是词汇不同。”
春风渐暖,梧桐枝头的芽苞似乎又鼓胀了一些。工作室里,刚刚送走了一位来自泥土的“远古访客”。而下一段需要被建立或重建的“关系”,下一件等待被倾听的、或许同样质朴无华却承载着独特记忆的“物语”,或许已经在某条乡间小路上,或在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静静地等待着与这间工作室、与这双愿意倾听的手相遇。时光在泥土中沉淀,又在春风中苏醒,修复者便是那苏醒过程中,细心的记录者与温柔的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