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的爆竹硝烟味尚未散尽,空气里还残留着喜庆的余温,但冬寒依旧料峭,清晨的霜花依旧会凝结在“古今阁”的窗棂上。梧桐枝头依旧光秃,却隐隐透出一层不易察觉的、蓄势待发的青气。工作室里,暖气驱散了严冬最后的寒意,年节期间的短暂歇业让这里更显宁静,仿佛连尘埃落定的声音都能听见。上一幅《寒山图》带来的、关于水墨与时光的沉思,随着陆文的离去而渐次沉淀,如同墨迹在古宣上最终安稳地晕染、定格。
正月初十,年味尚浓,街道上却已恢复了平日的节奏。上午,工作室的门被轻轻叩响。来者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衣着朴素整洁,面容温婉,眼神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平和与隐约的忧愁。她手里提着一个浅褐色的、方方正正的帆布包。
“苏老师,林老师,新年好。”妇人微微欠身,声音轻柔,“我姓方。是朋友介绍来的,说你们这里能修老东西,而且……懂它们的心。”
“方女士新年好,请进。”林微将她迎入。
方女士在工作台前坐下,并未急于打开帆布包,而是先问道:“不知二位,对竹器可有了解?”
苏见远答道:“竹器修复接触过一些,但不算专精。竹材易蛀、易裂、易变形,修复需根据具体病害和工艺特点来定。您不妨先看看东西。”
方女士点点头,这才拉开帆布包的拉链,从里面取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件。她动作极其轻柔,像对待婴孩。揭开软布,露出的是一支洞箫。
箫身细长,约七十厘米,竹节均匀,颜色呈深沉的栗褐色,光泽温润内敛,显然是经过漫长岁月摩挲和氧化所致。箫身刻有阴文填漆的行楷诗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字迹清秀飘逸,漆色已与竹身几乎融为一体。吹口和音孔边缘圆滑,可见长期吹奏的痕迹。箫尾镶有一小截象牙(或类似材质)的装饰,也已泛黄。整体来看,这是一支制作精良、颇有年头的文人雅玩之箫。
然而,箫身上有两道明显的裂痕,触目惊心。一道较长,从靠近吹口下方约十厘米处开始,斜向延伸至第二个音孔附近,长约十五厘米,裂缝较细,但很深。另一道较短,在箫身中段,横向环绕了近半圈,像是受到过挤压。两道裂痕都破坏了竹材的完整性,必然严重影响音色,甚至可能无法吹奏。此外,箫身表面还有几处细微的划痕和磕碰,尾端的象牙装饰也有些松动。
“这是我父亲的箫。”方女士的手指轻轻拂过箫身上的诗句,眼神变得悠远,“我父亲生前是中学语文老师,也是位……不算专业、但极爱音乐的文人。这支箫是他年轻时代,用攒了很久的薪水,请一位老匠人定制的。上面的字,是他自己选了王维的诗句,请匠人刻上去的。几十年了,他教书之余,最大的乐趣就是吹这支箫。我小时候,常听着他的箫声入睡,有时是《苏武牧羊》,有时是《梅花三弄》……那声音,又苍凉,又温柔。”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父亲十年前去世了。这支箫,我一直小心收着。年前大扫除,想拿出来擦擦,不小心手滑,掉在了地上……就摔出了这两道口子。”她的眼眶微微发红,“我试过轻轻吹一下,声音全变了,嘶哑难听。我……我觉得特别对不起父亲。他的箫声,好像也随着这裂痕,断掉了。”
林微小心地拿起洞箫,仔细观察裂缝。竹材的裂缝修复,比木材更需谨慎。竹子纤维纵向强韧,但横向易裂,且裂缝往往会沿着纤维方向延伸,处理不当会越裂越长。粘合时,胶液不能影响竹管内壁的光滑度,否则会改变音色。而且,这支箫显然不仅是器物,更是承载了父女深情与往昔音声的记忆载体。
“方女士,竹箫的修复,尤其是要恢复其演奏功能,难度很高。”苏见远坦诚道,“裂缝需要精准粘合,内部不能有胶液残留或凸起,否则会影响气流和音准。竹材有弹性,粘合后还需考虑其随温湿度变化的微小形变,防止再次开裂。我们可以尝试,但无法保证修复后音色能恢复到与从前一模一样。”
方女士连忙说:“我明白,我明白。只要能把它粘好,让它不再继续裂,能偶尔……让我听听它大概的声音,就像父亲还在时那样,哪怕音色差一些,我也心满意足了。它对我来说,声音比样子更重要。”
明确了修复目标——恢复结构完整性与基本演奏功能,并尽可能保留原有风貌——之后,方女士留下了洞箫,再三道谢后才离去。
工作室里,多了一段沉默的、带着裂痕的“竹吟”。空气中仿佛也浸染了一丝极淡的、陈年竹管特有的清香。
修复工作开始。首先依旧是记录与检测。他们测量了裂缝的精确长度、宽度和深度,并用内窥镜观察了竹管内壁在裂缝对应处是否平滑。幸运的是,裂缝尚未造成内壁明显的凸起或毛刺。竹材表面致密,包浆深厚,这给清洁和粘接带来一定便利,也要求操作更加精细。
清洁裂缝是第一步。用极细的针头将无水乙醇注入裂缝深处,溶解可能存在的尘垢和油脂,再用压缩空气吹出。反复数次,直至清洁。
接下来是选择粘合剂。他们需要一种粘度低、渗透性好、固化后强度高、韧性好、且耐老化、对竹材和后续可能的音色影响最小的胶粘剂。经过筛选和测试,他们选择了一种改性的、专用于乐器修复的alpha-氰基丙烯酸酯(瞬干胶)与环氧树脂混合使用的方案。瞬干胶流动性好,能迅速渗入细微裂缝初步固定;环氧树脂则提供长期的牢固粘接和韧性。两者都需极其微量,且要防止溢胶。
操作在放大镜和特制夹具下进行。他们将洞箫水平固定,裂缝朝上。用最细的注射针头,吸取微量混合胶液,以几乎看不见的速度,将胶液点注在裂缝最深处,依靠毛细作用让它向前向后自然渗透。同时,用特制的、带有软硅胶头的微型夹具,从外部对裂缝施加轻微而持续的压力,帮助其闭合,并确保胶液均匀分布。压力必须精确控制,既要使裂缝紧密贴合,又不能导致竹管变形或其他部位产生新应力。
粘合过程需要分步进行,先处理较长的那道斜裂,固化后再处理较短的横裂。每一步都需等待胶液初步固化后,才能进行下一步操作,并随时清理可能溢出的极少胶液。
粘合完成后,将洞箫置于恒温恒湿环境中静置数日,让胶粘剂充分固化,应力释放。
固化期间,他们处理了尾端松动的象牙装饰。用极稀的动物胶进行加固,恢复其稳固。
接下来是最关键,也最无从把握的一步:音色调试。即使结构修复完美,裂缝的痕迹(尽管肉眼难辨)以及胶粘剂的存在,都可能微妙地改变竹材的振动特性,从而影响音色。这只能依靠试吹和极其细微的调整。
苏见远略通音律,他小心地拿起修复后的洞箫,试吹了几个音。声音出来了,不再嘶哑破裂,但显得有些“闷”,不够通透清亮,共鸣感也似乎弱了一些。他仔细感受气流在管内的流动,并用手指轻轻叩击箫身不同部位,听其声响。
“可能裂缝处竹材的刚度有微妙变化,或者内壁有我们察觉不到的极薄胶膜,”林微判断,“但竹材是有生命的材料,或许经过一段时间的‘唤醒’和吹奏,音色会有所改善。我们也可以尝试极轻微地修整一下吹口或音孔的边缘,但风险很大,可能破坏原貌。”
他们决定采取最保守的方式:仅对吹口内缘进行极其精细的、几乎不改变形状的抛光,去除可能因修复操作产生的毛刺,确保气流入口平滑。然后,用特制的、极细的绒布条,轻轻擦拭竹管内壁(避开音孔),做最温和的清洁。
之后,便是反复的试吹和“磨合”。苏见远每天都会花一些时间,用极其舒缓的气息吹奏简单的音阶和旋律,让气流重新“熟悉”这支受过伤的竹管,也让竹管逐渐适应修复后的状态。这个过程无法急于求成,更像是一种与物件的对话和安抚。
数日之后,箫声似乎渐渐“开”了一些。虽然与方女士记忆中最完美的音色肯定有差距,但那种苍凉而温柔的特质,依稀回来了。声音沉静、圆润,带着经历修复后的、一丝独特的“韧”感,不再破碎,也不再沉闷。
修复工作完成。洞箫身上的裂痕已几乎不可见,只有对着强光仔细寻找,才能看到两道颜色略深的细线。箫身温润的包浆依旧,刻字清晰,尾饰牢固。
方女士在元宵节前一天前来。当她从林微手中接过修复好的洞箫时,手微微颤抖。她没有立刻试吹,而是先细细抚摸了一遍箫身,感受那依旧光滑的触感和两道几乎摸不出来的细微凸起。
“可以……试试吗?”她轻声问。
“当然。”苏见远递上一块干净的布,“气息尽量缓和。”
方女士将箫凑到唇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极轻、极缓地吹出了一个长音。
“呜——”
声音低沉、圆融,带着竹管特有的共鸣,在安静的工作室里缓缓荡开。虽不十分明亮,却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宽和。
方女士的眼泪瞬间滑落。她又试了几个音,断断续续,不成曲调,但每一个音都让她泪流得更凶。
“是……是这个声音……”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父亲……就是这个声音……没那么亮,但……味道还在……谢谢……谢谢你们……”
她抱着箫,哭了许久,才慢慢平复下来。支付费用时,她执意多付了许多,说是“给箫买个好盒子”。苏见远和林微推辞不过,只得收下,承诺会为她定制一个合适的箫盒。
方女士依旧用那块软布将箫包好,放入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离开。门外,元宵节前的灯笼已经挂起,暖红的光映着她离去的背影,仿佛也为那段被接续上的、关于箫声的记忆,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暖色。
工作室里重归寂静。那缕淡淡的竹香,似乎还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萦绕。
“竹本无心,但制成箫,通了人气,有了声音,便好像有了心。”林微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笼光,轻声说,“裂了,心就伤了,声音也碎了。我们修的,不只是竹管,是那颗被寄托在竹管里的‘心’,让它能继续吟唱,哪怕声音带着伤痕。”
苏见远整理着工具,接口道:“嗯。物若有灵,其灵便在它与人的交互之中。吹奏者的气息,聆听者的耳朵,抚摸过它的手掌,记忆里的旋律……这些共同构成了它的‘生命’。修复,是让这种交互能够继续,让‘灵’不至于因物的破损而彻底消散。这或许是我们这份工作,最接近‘通灵’的时刻。”
元宵节的月色即将升起,年度第一个月圆之夜,总是承载着团圆与圆满的祈愿。而在“古今阁”里,一段关于“残缺的圆满”的故事刚刚告一段落。新的一年,修复之路依旧漫长,下一段等待被倾听、被理解、被温柔修复的“物语”,或许正在某处,静候着与这间工作室、与这双专注之手的相遇。时光如水,漫过无数有形与无形的裂痕,而修复者,便是那试图让水流之声依然清越的、沉默的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