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真正变得和暖起来,梧桐枝头的芽苞终于绽开成嫩绿的新叶,在阳光下泛着半透明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萌发的气息,湿润而清新。“古今阁”工作室的窗户敞开着,带着微凉绿意的风穿堂而过,卷走了冬日最后一丝滞重,也带走了那件古陶瓮留下的厚重土腥味。工作台光洁如新,仿佛随时准备迎接下一段被时光浸染的故事。
这次,来访的脚步声显得有些急促。推门进来的是一位三十出头、西装革履的男士,手里提着一个特制的黑色铝合金手提箱,脸上带着明显的焦虑和长途跋涉的疲惫。他自称姓梁,是南方一家私人艺术品基金会的工作人员。
“苏老师,林老师,打扰了。”梁先生将手提箱小心地放在工作台上,语速很快,“情况紧急,我们长话短说。基金会去年从海外拍卖会购得一批散佚的清代织绣文物,其中有一件极为特殊的‘织锦唐卡’残片,在运输和前期检查过程中,我们发现它的状态正在急剧恶化,需要立刻进行干预。我们本地的合作修复师目前无法处理如此脆弱的纺织品,经多方打听,知道二位在复合材质和脆弱有机文物的抢救性处理方面经验丰富,所以冒昧直接带过来了。”
他输入密码,打开手提箱。箱内是恒温恒湿的保存环境,中央的软垫上,平放着一个打开的无酸纸夹。纸夹内,是一片织物。
那是一片面积不大、约两个巴掌大小的织物残片,质地厚重,以深蓝色绸缎为地。残片上,用各色丝线以极其繁复的“绰丝”工艺,织出了佛教题材的图案:一尊坐佛的局部(仅存袈裟下摆和莲座一角),周围环绕着卷草纹和云纹。丝线颜色丰富,有金线、银线、彩丝,织工精细入微,图案庄严华丽,带有明显的清代宫廷造办处风格,应是供奉或赏赐之用。在残片边缘,还能看到原装裱的痕迹——曾经被缝合或粘贴在更大的衬底上。
然而,这件“织锦唐卡”残片,此刻正被一种可怕的病害吞噬。以几处颜色较深的区域(如深红、藏青)为中心,织物表面和丝线纤维上,生长着一簇簇极细微的、灰白色至淡褐色的绒状或粉末状物质,有些已经连接成片,使得原本清晰的图案变得模糊、污损。更严重的是,在放大镜下观察,可见丝线纤维在这些污染物覆盖下,已经变得脆弱、失去光泽,甚至部分断裂。残片整体也显得僵直、脆硬,失去了丝绸应有的柔韧。
“这是……霉变?还是虫蛀分泌物?”林微凑近观察,眉头紧锁。
梁先生沉重地点头:“我们初步怀疑是严重的微生物病害,可能是多种霉菌的复合感染,也可能伴有细菌作用。前期的环境波动(运输中的温湿度变化)可能加速了它的爆发。更棘手的是,”他指着残片上几处金线和彩丝区域,“这些金属线和部分矿物颜料染色的丝线,在微生物代谢产物作用下,可能发生了腐蚀或变色。我们不敢贸然处理,怕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苏见远用便携式显微镜仔细观察污染物和丝线状态。“病害确实活跃。微生物活动不仅破坏丝蛋白,其代谢产生的酸性物质也会加速丝线老化和金属线腐蚀。必须尽快抑制微生物活动,并进行清洁稳定。但处理方式必须极其温和,不能伤害已经脆弱不堪的织物结构和色彩。”
他看向梁先生:“这件残片价值非凡,但现状危险。我们需要立刻在隔离条件下进行处理。我们工作室有基础的生物安全操作空间,可以开展紧急灭活和初步稳定工作。但后续更全面的修复,可能需要更专业的纺织品修复实验室环境。”
“明白!”梁先生立刻道,“只要能控制住恶化,争取到时间,后续我们可以再安排转移。基金会授权我全权处理,费用按紧急项目最高标准支付。请二位务必施以援手!”
时间紧迫,容不得过多商议。苏见远和林微迅速行动。他们先将工作区用塑料帘幕隔离,开启空气净化系统,穿戴好口罩、手套和防护服。将残片连同无酸纸夹一起,移入一个透明的、带手套操作口的隔离箱中。
第一步是灭活微生物。他们选择了一种温和的、常用于珍贵纺织品灭菌的气态环氧乙烷替代品(氮氧混合气体熏蒸),在严格控制浓度、时间和温湿度的条件下,对隔离箱内的残片进行熏蒸处理。这个过程需要数小时,期间他们密切监测箱内环境参数。
熏蒸结束后,静置足够时间让气体彻底消散。然后,在隔离箱内,开始极其谨慎的初步清洁。使用极细的软毛刷,在显微镜下,轻轻刷去那些已经失去活性、结构松散的绒状污染物。对于附着牢固的,则用棉签蘸取极稀的中性表面活性剂溶液,进行点状湿润后轻轻粘除。清洁时必须避开金线、银线和颜色娇艳的彩丝区域,防止任何液体导致进一步晕染或腐蚀。
清洁过程中,他们发现病害比预想的更深入。一些丝线内部的纤维已经中空、脆化,仅仅依靠外层的污染物粘附才未断裂。金线表面的镀金层有细微的剥落和晦暗。这幅残片,仿佛一位病入膏肓、却仍保持华美仪容的病人。
初步清洁后,残片上的污损减轻了,图案清晰了一些,但丝线的脆弱和整体的僵直感依旧。接下来需要加固和柔化。他们选择了一种可逆的、透气性的丝蛋白加固剂,用极其精密的喷雾装置,在隔离箱内对残片进行极细雾状的喷涂,让加固剂均匀而微量地附着在丝线表面,形成一层薄薄的保护膜,增加纤维的强度和内聚力,同时不会板结或改变织物手感。
这个过程需要分多次进行,每次喷涂后都需充分干燥。期间,他们仔细记录每一处脆弱区域的变化。
紧急处理持续了整整两天。当残片最终从隔离箱中取出,放置在铺着黑色丝绒的托板上时,虽然依旧带着病容,但那些可怕的活性霉斑已经消失,织物表面恢复了相对的洁净,图案得以清晰呈现。丝线依旧脆弱,但不再有随时粉化的迹象。整体手感虽然仍偏硬,但已有了一丝微弱的柔韧感。
“微生物活动已经抑制,污染物大部分清除,纤维得到初步加固。”苏见远对梁先生说,“但它依然非常脆弱,不宜频繁移动或暴露在不稳定环境中。需要尽快转移到具备恒温恒湿、无尘环境的专业纺织品修复室,进行更长期的稳定、可能的背衬加固,以及对金属线和彩丝的针对性保护。”
梁先生看着经过紧急处理、暂时脱离险境的残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疲惫的脸上露出感激之色:“太感谢了!二位真是救命之恩!后续的转移和深度修复,我们立刻安排。这些前期的处理记录和数据,对我们后续工作是无价之宝。”
他支付了高昂的紧急处理费用,并承诺保持联系,通报后续进展。随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残片重新装入具备缓冲和恒湿功能的特制保存箱,匆匆离去,赶往机场。
工作室里,消毒水的气味尚未完全散去,隔离箱和防护设备还未撤除。阳光透过新绿的梧桐叶,在室内投下晃动的光斑。
“那么华美的‘锦’,差点就成了‘灰’。”林微脱去防护服,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微生物……这些看不见的小东西,有时候比水火刀兵更可怕,它们从内部吞噬记忆。”
苏见远正在整理详细的处理记录,接口道:“嗯。丝绸是蛋白,是食物;颜料是矿物,是营养。在微生物眼里,这件承载信仰与艺术的珍品,不过是一顿美餐。我们的修复,有时是在与这些最原始的生命力量争夺时间,争夺那些被人类赋予了远超物质本身价值的‘意义’。”
春风温柔,工作室里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役。一件险些化为“锦灰”的珍品,暂时被从毁灭的边缘拉回。而“古今阁”的使命,或许就是在这些不断出现的、或缓慢或急迫的“争夺”中,凭借专业、耐心与敬畏,为那些承载着人类文明片段的脆弱物质,争取多一分存续的可能。下一场“争夺”,或许很快就会到来,带着不同的对手,不同的“伤员”,但相同的紧迫与专注。时光在微生物的分解与人类的修复之间拉锯,而修复者,便是那守在记忆防线上的、沉默而坚定的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