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瑞士带回的、吸附自铜铳“天工”款识刻痕内的微量荧光物质,被装入特制的惰性气体密封样品管,随专家小组一同返回北京。这几乎看不见的一丁点物质,承载着连接两个大陆、两种材质(纸与铜)、以及一段被撕裂的历史的关键希望。
样品直接送入国家图书馆古籍保护实验室的超净分析室。早已等候在此的材料分析员、以及专程从中国科学院微电子研究所请来协助的一位表面物理专家,立刻开始了紧张的工作。苏见远和秦遥全程跟进,林微则通过内部视频系统远程观察并记录。
首要任务是确定这荧光物质的成分,并与之前从“天工”地图碎片墨迹中检测到的特殊成分(含微量铜、银的有机-无机复合物)进行比对。
由于样品量极少,常规检测方法风险太高。他们决定采用最先进的、对样品几乎无损的二次离子质谱(sis)和拉曼光谱联用分析。
样品被小心地放置在sis仪器的超高真空样品台上。仪器启动,极细的离子束开始轻轻轰击样品表面,溅射出微量的离子,由质量分析器检测其质荷比,从而确定元素和同位素组成。
屏幕上,质谱峰缓缓出现。碳、氧、铜的信号明确,还有微弱的银信号——这与地图碎片墨料的元素特征高度重合!更令人意外的是,检测到了微量的硼(b)和钡(ba)元素,这两种元素在地图墨迹的常规分析中并未显着出现。
“硼和钡……”材料分析员盯着屏幕,“硼可能来自某种助熔剂或玻璃态物质,钡有时用作颜料稳定剂或增重剂。它们在刻痕填料的配方中出现,或许是为了调整填料的硬度、光泽度或耐久性。”
接下来是拉曼光谱分析。激光聚焦在样品微区,激发分子振动,产生特征光谱。光谱曲线显示,除了属于无机矿物(可能来自铜铳基体或环境沾染)的峰之外,在特定波数范围内出现了一组微弱的、但特征明显的有机峰。数据库比对提示,这些峰可能与某种蛋白质类胶体(如动物胶)以及松香类物质的特征峰有部分吻合,但又有所不同,似乎经过了特殊处理或混合。
“像是动物胶和松香,但又加入了其他成分,可能还有微量的、处理过的矿物粉末。”表面物理专家判断,“配方很复杂,目的可能不止是填充显色,还可能起到密封、防蚀,或者……承载某种特殊视觉信号的作用,比如在特定光照下发出我们看到的荧光。”
“也就是说,”秦遥总结道,“铜铳刻痕内的填充物,与地图‘天工’墨迹,在核心的铜、银元素特征上存在关联,但具体配方根据载体(铜 vs 纸)和用途(填充刻痕 vs 书写墨迹)有所调整。它们很可能源自同一技术体系或原料来源,甚至可能是同一批工匠或监管者制定的‘标识配方’。”
这个发现意义重大!它首次以确凿的科学数据,将远在瑞士的铜铳与北京库房里那堆焦黑的地图碎片,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它们不仅同指“天工”,更可能共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带有防伪或特殊标识意义的技术“密码”。
然而,新的疑问也随之而来:硼和钡的加入是为了什么?那种特殊的荧光效应是刻意设计还是偶然产生?如果是刻意的,在那个时代,如何实现并控制这种需要紫外光激发的效果?(明代显然没有现代紫外光源,但自然光中富含紫外线,或许在特定角度或天气下能察觉?)更重要的是,这套复杂的标识系统,除了标记“天工”所属,是否还隐藏着其他信息,比如等级、批次、或经手人?
“我们需要对地图碎片上的‘天工’墨迹,重新进行针对硼、钡元素的微区分析,看看之前是否因为检测限或关注点不同而忽略了。”苏见远建议,“同时,对铜铳的其他部位,特别是那个辐射状符号刻痕,也进行类似的超痕量物质分析,看看是否存在配方差异。”
检测工作继续深入。对地图碎片墨迹的重新分析,在更高的检测灵敏度下,确实在少数几个“天工”墨迹点中,发现了极其微弱的硼信号,但钡信号仍然没有。而对铜铳辐射符号刻痕的微量物质取样分析则显示,其成分与“天工”款识刻痕的填料基本一致,但有机成分的比例似乎略有不同。
“配方有细微调整,”分析员解释道,“可能因为符号的刻痕更浅更细,需要填料的流动性或附着力有所不同。但这进一步说明,这套标识系统有着相当精细的‘应用指南’。”
就在实验室里为这些微观发现忙碌时,林微那边的数字重构工作也取得了进展。她利用铜铳的高精度三维扫描数据,结合《武备志》相关描述和明代已知火器结构,尝试对“雷火连珠铳”(暂定名)的运作原理进行动画模拟。
模拟过程揭示了许多技术难点。旋转药室与铳管的闭气问题、连续击发导致的热积累、复杂机括的可靠性……动画中,虚拟的铳身在数次“击发”后,因局部过热而显示应力集中的红色警示。“这或许就是‘屡试不验’的部分原因,”林微在视频会议上展示模拟结果,“材料工艺和热管理可能跟不上设计野心。”
苏见远看着动画中那旋转的药室和虚拟的火光,忽然开口:“你们还记得地图碎片上,‘焱’字旁边的疑似火道痕迹吗?如果‘天工院’内部有针对这类试验的专门场地,那条‘火道’或许不只是象征,可能真的用于测试时导引火焰或废气,甚至可能是某种安全措施的一部分。”
“还有那些辐射状符号,”秦遥补充,“如果它们标记的是高风险区域或技术参数,那么分布在疑似试验场周围,是否意味着对测试时的某种‘能量辐射’或‘危险扇形区’进行警示?虽然当时不可能有现代辐射概念,但爆炸冲击波、破片飞溅的方位,或许会被有经验的工匠总结出规律,并用符号标记。”
这些基于新线索的推测,将技术细节与空间布局、安全管理联系起来,使得“天工院”的运作图景更加立体,也更具悲剧性的预见感——那些符号,或许正是用血的教训换来的安全规范,但最终,未能阻止那场“巨爆”。
数日后,所有检测数据和模拟分析初步整合完毕。秦遥召集核心团队,进行阶段性总结。
“目前,我们可以比较有把握地说,”秦遥站在投影屏前,上面并排显示着地图碎片、铜铳照片、元素谱图、荧光图像和原理动画,“第一,瑞士铜铳与‘天工院’地图碎片,通过特殊的标识材料体系建立了直接的物质关联,铜铳极可能就是‘天工院’万历初年大爆炸前试制的‘雷火连珠铳’类产品之一,甚至是准备进呈的样品。第二,‘天工院’内部已形成一套包括特殊墨料/填料、标识符号、可能的安全标记在内的、具有一定规范性的技术管理体系,显示出相当的复杂性和组织性。第三,其技术失败,是雄心勃勃的设计、尚不完善的材料工艺、严苛的管理压力以及高风险试验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最终以灾难性事故告终。”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第四,也是我们作为后来研究者需要铭记的——这段历史,不仅是技术史的一页,更是承载了许多无名工匠生命与血泪的一页。那些‘碎忆’刻痕、口传歌谣、族谱失系记载,与这些冰冷的科学数据同等重要,共同构成了对‘天工院’的完整追忆。”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只有设备低微的运行声。
“接下来,”秦遥继续道,“我们要做三件事。一是完成与瑞士方面的联合研究论文,公布这些发现。二是推动鄱阳‘铁砧坳’遗址的正式考古调查立项,寻找更多实物证据和生活遗迹。三是筹备一个综合性的展览或出版项目,将‘天工院’的故事,以科学、历史与人文相结合的方式,呈现给学术界和公众。”
任务明确,众人领命。
散会后,苏见远和林微并肩走出大楼。初夏的阳光有些灼热,院里的梧桐枝叶繁茂。
“感觉像是跑完了一场很长的接力赛,”林微眯眼看着阳光下的树影,“但接过接力棒,发现前面还有更长的路。”
“嗯。”苏见远应道,目光望向远处,“历史就像一座矿藏,你以为挖到了主脉,却发现旁边还有支脉,深处还有更富的矿层。永远有新的谜题,也永远有新的发现。”
“你会觉得累吗?”林微问,“总是面对这些破碎的、沉重的过去。”
苏见远沉默了一会儿,道:“有时候会。但更多的时候,是觉得……值得。就像老师说的,我们只是暂时的保管员和转述者。能让那些几乎消失的声音,被多一个人听见,让那些几乎被遗忘的教训,被多一个人记取,我们的工作,就有意义。”
他看向林微:“而且,不是一个人。”
林微迎上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是的,不是一个人。有并肩的同行者,有严谨的团队,有跨越国界的合作者,还有无数虽未谋面、却因共同关切而连接在一起的探寻者。
回到梧桐巷工作室,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木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工作台上,修复好的银烟盒、整理完毕的“天工”碎片资料、正在运行的数字重构程序……一切都井然有序,却又仿佛蕴藏着即将开启的新旅程的躁动。
林微打开电脑,调出那幅“小鸟与王字”刻痕的图像。放大的画面里,稚拙的线条穿越数百年时光,依然清晰。她忽然想,当年刻下这痕迹的人,是否曾想象过,在遥远的未来,会有人如此仔细地凝视他无心的笔触,并试图理解他身处的世界?
也许没有。但正是这种超越时空的、基于对生命与历史共同尊重的凝视与理解,让文明的碎片得以重新粘连,让中断的回响得以继续传递。
苏见远走到窗边,看着巷子里偶尔经过的行人。寻常的市井生活,与实验室里精微的探测、与五百年前湖畔工坊的炉火,仿佛分属不同的宇宙。但修复者的工作,正是在这些看似隔绝的宇宙之间,搭建起一座座微小而坚固的桥梁。
桥梁的这一端,是现在。另一端,是无数个过去。
而他们,正是这建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