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铜铳的出现,如同一道意外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天工院”研究尚处朦胧的远方。然而,跨国文物的交流与研究,远比处理几块焦黑碎片复杂。法律程序、学术伦理、真伪再鉴定、甚至可能涉及的文化产权与归属问题,都需要谨慎对待。
秦遥迅速组建了一个小型涉外工作小组,成员包括法律顾问、外事专员以及苏见远——他冷静的头脑和对文物材料、工艺的深刻理解,在实物鉴定环节不可或缺。林微则留守,继续负责多媒体数据库的构建和国内研究资料的整合。
与穆勒博士的沟通通过加密视频会议进行。这位瑞士馆长年约六旬,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谈吐间既有学者的严谨,又不乏收藏家的热情。他展示了更多关于那支铜铳的细节照片和一段简短的视频。视频中,铜铳被小心地放置在黑色天鹅绒衬布上,各个角度缓缓旋转,阴刻的“天工”二字和那个辐射状符号在特写镜头下格外清晰。
“我们馆对这件藏品做过基础的非侵入性检测,”穆勒博士调出一份报告,“材质为锡青铜,铜约占85,锡约12,还有微量铅、锌。铸造工艺精湛,特别是可旋转药室与铳管的接合处,严丝合缝。x光显示内部结构完整,无修复痕迹。碳十四测年(对铳柄残留的微量木屑)结果范围在1440-1640年间,与嘉靖年款大致相符。”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透过屏幕显得格外认真:“秦主任,苏先生,我个人深信这件文物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我馆的宗旨是促进跨文化的艺术与科技对话。如果它真能帮助贵国揭开一段失落的技术史,我们非常愿意合作。具体方式,我们可以商讨,无论是联合研究、短期借展,还是其他形式的学术共享。”
秦遥表达了诚挚谢意,并提出希望能派遣专家小组前往瑞士,进行实地考察和更深入的联合检测,包括使用国图实验室已有的、针对“天工”碎片开发的一些特殊分析手段(如特定波长的多光谱成像),看看能否在铜铳上发现与地图碎片相关的、更隐蔽的材质或工艺关联痕迹。
穆勒博士欣然同意,并开始着手准备邀请函和相关的访问手续。
就在瑞士之行紧锣密鼓筹备之际,国内的研究也有了新动向。一位参与过“天工院”报告审阅的军事史学者,提供了一条未曾被注意过的线索:在明代《武备志》的一部清代抄本附录中,他发现了一段批注,提及“嘉靖间,江右尝献‘雷火连珠铳’式于京,然机括繁复,屡试不验,竟寝。” 并注明此条信息源自“内档杂录”。
“雷火连珠铳”——这个名字与“连环爆焱铳”何其相似!“献于京”、“机括繁复”、“屡试不验,竟寝”,则清晰地勾勒出地方试验品进呈中央、但因技术不成熟最终被搁置的流程。这与“天工院”作为地方试验场,其产品可能试图进入更高层面视野的推测吻合。
“如果这支瑞士铜铳就是‘雷火连珠铳’或类似进呈样品之一,”秦遥在内部讨论中分析,“那么它流失海外的路径,就可能与明清之际的动荡、西方早期对中国武器的兴趣,乃至近代文物流散史有关。这本身也是一个值得探究的课题。”
苏见远更关注技术细节:“‘机括繁复’是关键。瑞士铜铳的旋转药室结构,确实比一般火铳复杂。它的‘不验’,可能在于闭气性、点火可靠性、甚至材料能否承受连续击发的高温高压。如果能实地检测,或许能发现设计或工艺上的具体缺陷。”
林微则在整理国内资料时,偶然发现一幅清代外销画(西方人委托中国画师绘制、销往海外的风俗画)的电子档案,画中描绘广州十三行场景,角落一个西洋商人手中,似乎拿着一件形制奇特的短管火器,其轮廓与瑞士铜铳的照片有几分神似。由于画面模糊且并非主题,此前从未被注意。她立刻将这一发现标记出来,作为铜铳可能于清代早期就已流出的一个潜在图像佐证。
各方面的线索如同溪流汇向湖泊,逐渐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可能性。
一周后,前往瑞士的专家小组批文下达。成员包括秦遥、苏见远、一位资深火器修复专家,以及一名翻译兼外事助理。临行前夜,苏见远和林微在梧桐巷工作室做最后的资料核对。
初夏的晚风带着花香飘入室内,工作台上除了摊开的各种文件,还有那枚早已修复如初的银烟盒,在灯光下静静地泛着温润的光。它和那堆曾如焦炭的“天工”碎片,以及远在瑞士的那支铜铳,仿佛分属不同时空的坐标,却因缘际会地,在这个春天的夜晚,被同一盏灯照亮。
“这次出去,估计要一段时间。”苏见远将最后一份对比图谱放入文件袋。
“嗯,那边事情应该不少。”林微整理着苏见远需要的便携式检测设备清单,“路上小心。检测的时候,别忘了我们之前讨论的那些点——特别是墨料和铜铳材质之间有没有可能的元素关联,还有那个符号的刻画工艺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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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苏见远点头,停顿了一下,看向林微,“数据库和这边后续的碎片归档,就辛苦你了。”
“分内的事。”林微笑了笑,随即正色道,“其实我有点好奇,当你真的站在那支铜铳面前,亲手触碰到它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
苏见远沉默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可能……会想起那些碎片,想起那个可能刻下小鸟的工匠,想起‘密备’和‘焱’字,想起那场‘巨爆’。”他缓缓道,“物件是沉默的,但它承载的记忆和因果,是有重量的。触摸它,就像触摸到那段重量的一部分。”
林微深以为然。修复者的手,不仅是技艺的延伸,有时也是感受历史体温的媒介。
“等你回来,或许‘天工院’的故事,就能补上最关键的一块实物拼图了。”她说。
“希望如此。”苏见远合上文件箱,“但或许,拼上这一块,又会发现新的缺口。历史总是这样。”
次日,苏见远随小组启程飞往苏黎世。漫长的航程中,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反复推演着可能遇到的检测场景和技术问题。
位于琉森湖畔的“东亚艺术与科技馆”规模不大,但环境清幽,建筑现代而简洁。穆勒博士亲自在门口迎接,热情而不失分寸。寒暄过后,他直接带领小组来到了专门为此次检查准备的实验室。
那支铜铳被安置在一个恒温恒湿的透明展示柜中,静静躺在特制的支架上。近距离观看,比照片上更觉精巧,也更具岁月感。暗绿色的包浆下,铜质本身的光泽温润内敛。阴刻的“天工”二字笔画深峻,带着明代工匠特有的力道。“嘉靖壬子年试制”的款识略小,但同样清晰。下方那个辐射状符号,线条简洁,中心似乎有一个极细微的凹点。
在场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于这件可能穿越了五百年时光、凝结着一次失败却雄心勃勃的技术尝试的器物。
按照预定方案,首先由苏见远和火器修复专家进行目视和显微镜下的形制、工艺观察,并与带来的高清晰度地图碎片符号图像进行初步比对。随后,在馆方人员监督下,将铜铳移至检测台,进行非接触式的多光谱成像和微距摄影。
初步观察确认,铜铳保存状态极佳,无明显后天损伤或修复痕迹。旋转药室的结构精巧,但通过内窥镜观察,可见内部有些许使用磨损和火药残留碳化痕迹,表明它确实被试用过。阴刻符号的刻画工艺,与地图碎片上朱砂符号的绘制风格有差异(一为刻,一为绘),但符号的基本构成(圆圈、辐射短线)和那种简洁、肯定的感觉,存在某种神似。
当多光谱成像设备启动,对“天工”款识和符号区域进行扫描时,意想不到的现象出现了。在特定波长的紫外光激发下,“天工”二字及其下方的符号刻痕内,发出了极其微弱的、浅蓝色的荧光!这种荧光非常暗淡,在正常光线下绝不可能察觉。
“这是……”穆勒博士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我们之前的常规检测没有发现这个!”
苏见远立刻调整参数,进行更精细的扫描和光谱分析。荧光信号非常特异,主要集中在刻痕深处。初步光谱特征显示,这可能来自某种有机-无机复合材料的残留,其荧光特性与已知的常见明代粘合剂或封护材料不符。
“会不会是……当初填刻用的特殊涂料或釉料?”火器修复专家猜测,“为了凸显铭文?”
“有可能,但为什么只有这款识区域有?”苏见远沉思,“而且,这种荧光物质,会不会和我们在地图碎片‘天工’墨迹中检测到的特殊成分有关联?”
他请求对刻痕内的微量残留物进行无损取样(通过极细的纤维吸附),以便后续进行更精密的成分分析,与北京实验室存档的碎片墨料数据进行比对。穆勒博士在咨询馆方 nservation scientist(文物保护科学家)后,同意了这一请求,但要求操作必须在他们指定的专家监督下,用最微量的方式进行。
取样过程小心翼翼。当那几乎看不见的微量物质被特制载体吸附保存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后续的检测按计划进行。x射线荧光光谱(xrf)扫描确认了铜铳的材质成分与馆方报告基本一致,但在“天工”款识附近区域的铜锡比例有极其微小的波动,似乎暗示该处铸造或后期处理略有不同。高精度三维扫描则完整记录了铜铳的每一个细节,为后续的虚拟修复和结构力学模拟提供了基础数据。
整个实地考察持续了三天。除了实验室工作,小组还与穆勒博士及馆内研究人员进行了多次学术交流,深入探讨了“天工院”的可能历史背景、技术特征,以及这件铜铳在明代火器发展谱系中的潜在位置。穆勒博士展现出深厚的学术素养和开放的胸襟,双方初步达成了合作出版研究论文、并在适当时候举办专题展览的意向。
临别前,穆勒博士握着秦遥和苏见远的手说:“这件文物在敝馆收藏多年,我们只知道它特别,却未能真正理解它背后的故事。感谢你们带来的钥匙。让它回家的,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回归,更是历史意义上的‘完形’。我们期待接下来的合作。”
回程的飞机上,苏见远靠着舷窗,望着下方浩瀚的云海。手中平板电脑里,是那支铜铳在紫外光下发出微弱荧光的图像。那点蓝光,如同“天工院”幽灵在时光彼岸发出的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回响。
跨越重洋,连接起了焦黑的纸与青绿的铜,连接起了失败的火铳与破碎的地图,也连接起了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学者对一段共同历史的追寻。
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段深度解码的开始。那微弱的荧光,那片特殊的墨迹,那似曾相识的符号……所有的线索,都将在北京的实验室里,等待下一次的交叉比对与深入解析。
而历史的弦外之音,或许就藏在这些几乎湮灭的细微痕迹之中,等待着被足够耐心和敏锐的耳朵,重新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