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深的秋菊图修复完成,被老人欢天喜地又郑重万分地接回了家。工作室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幅画带来的、属于明末的萧疏清寂之气,但很快就被新的工作节奏填满。
“九霄环佩”三个月的“蛰伏期”将满。钱老和陈博士的最新报告显示,“八宝灰”已完全固化,与琴身木材的结合达到了理论上的最佳状态。内部支架的传感器数据也表明,琴体结构稳定,内部应力分布均匀。是时候进入下一阶段:拆除内部支架,进行填补区域的精细打磨、补漆,以及最终的调音上弦了。
这个阶段,苏见远和博物院团队的协作再次紧密起来。拆除支架的过程同样需要极度谨慎,任何一个微小的不当操作,都可能对刚刚愈合的琴身造成二次伤害。他们设计了一套反向的、逐步减压的拆除程序,由苏见远远程指导,博物院两位最富经验的修复师在严格监控下操作。
视频连线的画面里,操作间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随着记忆合金骨架在预设温度下缓缓软化,被轻柔抽出,柔性气动单元逐一泄压移除,琴腹内的空间重新变得空旷。高清内窥镜显示,“八宝灰”填补区域与周围木材浑然一体,只在特定光线下能看到一道色泽略深的、流畅的“接痕”,仿佛是琴身天然的木纹延伸。
“成功了。”钱老在镜头前,长长舒了一口气,皱纹里都带着笑意。
接下来是打磨和补漆。这部分工作由钱老亲自主持。他选用了一系列目数从粗到细、质地异常柔软的特制砂纸和打磨石,蘸取极稀的清水,沿着“八宝灰”填补区域的轮廓,进行反复无数遍的、几乎感觉不到力道的研磨。目标是让填补区域的表面光泽、触感,与周围历经千年摩挲的漆面完全一致,达到“抚之无痕,观之有韵”的境界。这完全是手上功夫,依赖的是数十年积累的触觉记忆和经验。
苏见远和林微无法亲临打磨现场,但每日都能收到进度的照片和视频。看着那道“接痕”在钱老手下渐渐变得温润含蓄,最终几乎隐没在古琴整体的斑驳漆色与断纹之中,两人都感到一种近乎欣慰的宁静。
与此同时,梧桐巷里的日常也在继续。戍边老兵的英吉沙小刀纪念座终于完工。崖柏木座色泽深沉,纹理如云,倾斜嵌入的刀身寒光内敛,银丝镶嵌的边防线简洁有力,微型照片里的年轻面容笑容灿烂。苏见远拍了各个角度的照片,连同包装妥当的实物,一并寄出。
几天后,他们收到了老兵打来的电话。这个在信纸上字迹歪斜的汉子,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反复说着“谢谢”,说把木座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每天擦一遍,觉得战友就在身边。他又说了许多当年戍边的琐事,说边境的风雪,说战友爱唱的歌,说那把小刀曾经切过共享的干粮,也挑出过对方脚底的刺。他说,现在心里那块空了多年的地方,好像被这个木座填上了一点。
这个反馈让林微红了眼眶,也让苏见远沉默了很久。修复的价值,在这一刻,以最朴素直接的方式,得到了确认。
秋意渐浓,早晚的风带了明显的凉意。王大妈送来了新做的桂花糖藕和腌好的雪里蕻,念叨着要“贴秋膘”。院子里的梧桐叶黄了大半,风一过,便簌簌地落下一层。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工作室里暖意融融。苏见远在为一个新收到的清代竹雕笔筒做清理。笔筒雕着“踏雪寻梅”的图案,刀法流畅,只是积了厚厚的尘垢,掩盖了细节。林微则坐在窗边,翻阅着一封刚刚寄到的、有些特别的信。
信来自一个北方的疗养院,写信人是疗养院的一位社工。信中说,院里有一位九十高龄的失智老人,姓韩。老人几乎不认人了,话也说不清,但手里总紧紧攥着一枚已经磨损得非常厉害、图案模糊的铜质毛主席像章。护工想帮他清洗或收起来,他都会异常激动。社工偶然看到关于梧桐巷修复故事的报道,想到老人或许是想通过这枚像章留住什么。像章本身不值钱,但对老人可能有特殊意义。想问有没有可能,在不从老人手中拿走像章的前提下(这会引起老人剧烈不安),为像章做一个保护性的“外封”或者什么装置,既能保护像章不再进一步磨损,又能让老人继续握着它?
信里附了像章的照片。确实磨损得非常厉害,边缘薄如纸,正面的浮雕人像只剩下大概轮廓,背面的别针也早就断了。
“这个委托……很特殊。”林微把信递给苏见远。
苏见远放下手中的竹雕笔筒,接过信仔细看了一遍,又看了看照片。“失智老人……紧握的像章……”他沉吟着,“这枚像章,可能连接着他记忆深处某个最重要、最清晰的片段,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情感纽带。强行拿走或清洗,可能会毁掉这最后的连接。”
“那‘外封’的想法呢?”林微问,“比如做一个透明、柔软的保护套,把像章封在里面,既能隔绝进一步磨损和污渍,又能让老人继续触摸到它的形状?”
“需要考虑很多细节。”苏见远思考道,“材质必须绝对安全无毒,柔软亲肤,不能有任何尖锐边角或易脱落部件。透明度要高,不能影响老人观看(虽然可能看不清了)。封合要牢固,但紧急时又能被护理人员安全打开。最重要的是,制作过程中,我们如何能拿到像章?或者,有没有可能我们提供材料和指导,由疗养院熟悉老人的工作人员,在安抚好老人情绪的前提下,现场制作?”
这个问题很实际。他们立刻按照信上的联系方式,给那位社工回了电话。沟通后得知,老人虽然失智,但对一位照顾他多年的中年女护工阿姨还有一丝模糊的信任和依赖。阿姨或许可以在安抚状态下,短暂地将像章拿到手中几分钟。
“几分钟……够吗?”林微有些担心。
“如果设计一个最简单的‘插嵌式’保护套,也许可以。”苏见远有了思路,“用两片高透、柔软的医用级硅胶,边缘预制成卡扣,中间预留出像章形状的空腔。像章放进去,轻轻一按,边缘卡扣闭合,就成了。制作过程只需要清洁像章表面浮尘(如果老人允许),然后放入硅胶套扣合。整个过程快的话,一两分钟。”
这个方案得到了社工和护工阿姨的同意。苏见远立刻开始设计。他选用了最薄(05毫米)的医用级液态硅胶,自己开模制作了几对样品。硅胶套无色透明,柔软如肌肤,边缘圆润,卡扣设计巧妙,闭合后严丝合缝,但稍微用力又能掰开。他还特意在硅胶套背面设计了一个小小的、柔软的环扣,可以用结实的棉绳穿过,挂在老人床头或手腕上,防止无意中掉落。
样品和详细的操作说明被寄往北方。一周后,社工发来了反馈邮件和几张照片。邮件里写道:“……王阿姨(护工)哄着韩爷爷,说给‘宝贝’穿件新衣服,爷爷居然松了手。阿姨按你们说的方法,快速清洁后放入了硅胶套。爷爷拿回手里,捏了捏,看了看,先是有点茫然,然后……竟然笑了,很轻地说了一句‘好了……’。这几天,他握着像章的时候,好像比以前更安静了些。真的非常感谢你们!你们保护的不只是一枚像章,是爷爷最后一点与世界相连的念想。”
照片上,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枯瘦的手,握着一枚在透明硅胶中泛着老旧金属光泽的像章。阳光照在上面,竟有一种别样的、安静的温暖。
林微看着照片,久久不语。苏见远站在她身后,也静静地看着。
“有时候,”林微轻声说,“我们觉得是在修复器物。但更多时候,我们修复的,是器物与人之间那条看不见的、却比什么都坚韧的线。”
“嗯。”苏见远应了一声,将手轻轻放在她肩上,“线不断,记忆就有地方停靠,人就不会彻底迷失在时间里。”
窗外,秋风卷起金黄的梧桐叶,在空中打着旋儿,最终轻轻落回大地,如同所有归于沉静的往事与思念。而工作室里,那些被小心呵护的“线”,无论连接的是辉煌的国宝,还是平凡的个人,都在这个秋天,继续着它们无声却有力的颤动。
下一段待续的时光,或许就藏在下一阵叩响院门的秋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