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梧桐巷，黄叶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空气清冽干爽。修复“九霄环佩”的阶段性成功、老兵纪念座的圆满寄出、失智老人像章保护套的温暖反馈，让工作室的氛围在忙碌之余，多了几分踏实与欣慰。
然而，新的故事总在不经意间叩门。
这天，邮差送来一个包装极其仔细的方形木匣，入手颇沉。寄件地址是福建武夷山，署名“岩韵茶舍 陈岩”。打开木匣，里面是厚实的防震泡沫，中央稳稳嵌着两只大小相若、釉色深黑、布满细密银色毫纹的茶盏。盏形优雅，束口，深腹，圈足小巧。但两只盏均有残缺：一只口沿处有一处黄豆大小的磕缺，另一只则在内壁靠近盏心处，有一道长约两寸、细如发丝却贯穿胎釉的开片裂纹。
随器物附有一封短信和一本薄薄的、手写复印的茶谱。信是陈岩所写，字迹洒脱：
“苏先生、林女士钧鉴：冒昧奉上旧盏一对，恳请一观。此二盏乃祖上所遗，传为宋代建窑兔毫，虽非名品，然家父嗜茶，谓其‘发茶性最宜’，用之数十年，视为良伴。年前家父仙去，此二盏亦不慎先后受损，不复能用。吾每睹残盏，如见先父执盏品茗之态，心中怆然。素闻二位精于修复，更能解物中深意。不敢奢求复原如初，但求能令其形神稍整，或可伴清茶一瓯，以寄追思。附上家父手录茶谱一册，或可见其用心。武夷山 陈岩 敬上。”
信纸间似乎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岩茶香气。
苏见远戴上手套，将两只茶盏小心取出，置于铺着黑色吸光绒布的托盘上。在专业灯光下细看，确是建窑黑釉兔毫盏无疑。釉色乌黑如漆，银色的兔毫纹从口沿向盏心流淌，细密宛转，如夜空流星，又如秋雨骤洒。胎骨厚重，叩之声音沉郁。那只口沿的磕缺处，露出灰白色的胎土；而带有开片裂纹的茶盏，对光看去，裂纹两侧的釉面已有极其细微的高低差，说明裂纹并非静止，存在继续延伸的风险。
“典型的宋代建盏，民窑产物，但窑烧得不错，兔毫纹清晰。”苏见远用手指虚抚过盏身，“这种茶盏，当年就是用来喝点茶的实用器，不名贵，但用得久，养得好，会有一层温润的宝光。陈先生父亲用了数十年，这层‘人养’的光泽，比任何出土的‘贼光’都珍贵。”
林微翻开那本手写茶谱。纸张泛黄，字迹工整，记录了各种岩茶的产地、特性、冲泡手法，甚至还有品饮时的心得随笔。在“建盏”一条下，老人写道：“黑釉衬茶汤，毫纹引香气。此二盏，一刚一柔，一速一缓，配合不同茶性，妙不可言。器用之妙，在人，在心，不在值几何。”
寥寥数语，道尽了一位老茶人对器物的深刻理解与情感投注。
“陈先生的请求很明确，”林微放下茶谱，“不是要修复成可以上拍的完美品相，而是希望能‘伴清茶一瓯’，继续发挥其实用功能，寄托思念。这和我们修复那尊断臂菩萨像、那个八音盒的思路很像——修复是为了‘继续用’，或者‘继续陪伴’。”
“但修复的难度在于，”苏见远指着那只有裂纹的盏，“这是贯穿性开片，而且还在‘动’。如果只是做观赏器，我们可以用无色材料在背面加固稳定。但要继续用来喝茶，就必须确保修复材料绝对安全无毒，能耐高温水汽，且不影响茶汤口感。同时，加固必须从内部进行，不能破坏外观看上去的那道‘天然’开片纹理，那是它岁月和使用的印记。”
“口沿磕缺的那只呢？”林微问。
“那只相对简单。”苏见远拿起那只盏，对着光查看磕缺的断面，“胎质暴露，需要先做防渗处理，然后用补配材料复原缺角，再仿照原有釉色和光泽进行补釉做旧。补配的材料，同样必须符合食品接触安全标准，并且热膨胀系数要尽可能接近原胎，否则冷热交替容易再次脱落。”
目标明确，但技术路线需要仔细斟酌。他们决定，先集中处理那只带裂纹的茶盏，这是关键也是难点。
苏见远查阅了大量关于古陶瓷修复、特别是食用器皿修复的资料，并咨询了两位专攻陶瓷材料学的朋友。最终选定了一种新型的、用于高端骨瓷修复的纳米级硅基渗透加固剂。这种材料无色透明，粘度极低，能通过毛细作用渗入极其细微的裂纹深处，固化后形成一种柔韧的、与陶瓷胎釉结合力极强的网状结构，能有效阻止裂纹延伸，且完全符合食品接触安全标准。更重要的是，它固化后几乎不改变器物外观和触感。
操作需要在显微镜下进行。苏见远将茶盏倾斜固定，用特制的微型滴管，吸取极少量的加固剂，在裂纹的一端轻轻点触，依靠材料的自身张力，让它缓缓渗入裂纹全程。这个过程需要耐心，快了会产生气泡，慢了可能渗不完全。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才确保裂纹的每一丝缝隙都被加固剂充分填充。
加固剂需要四十八小时才能完全固化。在此期间，茶盏被安置在一个恒温无尘的环境里。苏见远和林微则开始着手修复那只口沿磕缺的茶盏。
他们选用了一种与建盏胎土成分相近的高岭土混合特种粘合剂，作为补配材料。苏见远一点点地将材料塑形成缺失部分的形状，粘接到位，然后进行精细的雕刻打磨，使其弧度与原有口沿完全一致。之后，便是最考验眼力和手上功夫的补釉与做旧。
苏见远根据原盏的釉色和光泽，用矿物颜料和透明釉料调配出数种深浅、光泽度略有差异的“补釉膏”。林微则用最细的毛笔，蘸取不同色泽的釉膏，在补配的胎体上，一层层地模拟原有釉面的厚度、流动感和兔毫纹的走向。每一层都需要极薄，待干后再上下一层，逐步累积出釉色的层次和温润的光泽。最后，还用极细的砂纸和玛瑙碾子，对补釉区域进行轻柔的打磨和抛光，消除“火气”，使其光泽与周围历经数百年使用磨损的釉面自然融合。
当那只带裂纹的茶盏固化完成，口沿磕缺的茶盏补釉做旧也到了最后阶段时，陈岩从武夷山打来了电话，声音里带着期待与一丝忐忑。
苏见远向他详细说明了修复思路、所用材料的安全性，并展示了初步处理后的高清照片。陈岩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地说：“苏先生，林小姐，你们考虑得比我还周全。我父亲若在世，也会赞同。请按你们的想法做。茶盏修复好后，请务必先用它泡一壶茶试试，茶我来寄。”
几天后，一小包标注着“陈年正岩水仙”的茶叶寄到了梧桐巷。两只茶盏的修复也全部完成。
那只带裂纹的盏，对着光仔细看，裂纹依然清晰可见，但用手触摸，釉面平整，再无丝毫高低不平之感。苏见远用热水反复烫洗测试，裂纹处没有丝毫渗漏或变化。那只口沿磕缺的盏，补配处色泽、光泽与周围浑然一体，只有凑到极近处，凭借特定角度的反光，才能隐约看到一丝修复的边界——那更像是岁月留下的另一道浅浅印记。
一个秋阳明媚的午后，苏见远和林微在工作室的小茶席前坐下。用那只曾经开裂的茶盏，按照陈岩父亲茶谱上所记的“水仙冲泡法”，沏了一壶陈年水仙。乌黑的釉色衬托着橙红明亮的茶汤，银色的兔毫纹在热气蒸腾中仿佛活了过来，随茶汤荡漾。茶香清幽醇厚，带着岩骨花香。
苏见远将茶汤倾入那只口沿修复的盏中，双手捧起，轻嗅，啜饮。茶汤温润顺滑，盏壁的弧度贴合唇形，补配处触感细腻，与原有釉面毫无二致。
“如何？”林微期待地问。
苏见远细细品味片刻，点了点头：“器稳，茶香正，口感无碍。”他将茶盏轻轻放下，“可以交还给陈先生了。”
他们仔细包装好两只茶盏，连同那本茶谱，以及一小包他们自己收藏的、觉得与这盏颇为相配的老枞水仙茶样，一并寄回武夷山。
一周后，陈岩发来了一张照片：一张古朴的茶桌上，两只修复后的建盏相对而置，一盏中茶汤犹温，热气袅袅。照片旁附言：“盏已归，茶正暖。先父遗泽，得以续存；思念之情，藉此有所依归。感激不尽。他日若来武夷，当以山泉好茶相待。”
秋阳透过梧桐疏枝，在工作室的地板上投下斑驳光影。茶香似乎还在空气中隐隐浮动。苏见远看着那张照片，对林微说：“有时觉得，修复最美好的结果，不是器物变得多完美，而是它重新回到了生活的流动之中，继续承载温度与情感。”
林微微笑点头，收起那张照片，夹进了工作室的日志里。那里已经记录了太多关于“续存”与“依归”的故事。而窗外，秋风依旧，卷着落叶，也送着茶香，奔向下一段等待被温暖与续写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