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年关的喜庆气息已开始在梧桐巷的空气里酝酿。王大妈指挥着儿子扫尘,浆洗被褥,空气里飘着米糕的甜香和晒干箬叶的清新气味。然而对于苏见远和林微而言,工作室的节奏并未因佳节临近而有太多改变。壁炉依旧每日燃着,旧物的气息与松木香交织,自成一片静谧天地。
这天清晨,邮差送来一个扁平的、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硬壳邮件。寄件地址是甘肃敦煌,署名“常书鸿基金会”。邮件不重,但手感扎实。林微小心拆开,里面是一本装帧朴素却厚重的画册,封面是斑驳的敦煌壁画局部,书名烫金:《丝路拾烬——常书鸿先生未刊稿及临摹残片辑录》。画册下压着一封信,信纸是带有暗纹的宣纸,字迹清雅端正:
“苏先生、林女士尊鉴:冒昧致函,叨扰清神。鄙处敦煌研究院常书鸿基金会,致力于整理、研究与保护常书鸿先生毕生心血及相关敦煌艺术文献。近日整理先生遗物,发现一批五十年代初期先生于莫高窟临摹壁画时所使用的颜料碟、笔洗、画稿衬板等日常用具,其中多有残损。这些器物本身虽非珍玩,却浸透先生当年筚路蓝缕、守护敦煌之心血与体温,于我辈后学而言,意义非凡。闻二位精于旧物修复,且尤擅体察物中情义,于无声处听惊雷。故不揣浅陋,附上画册及部分器物照片,恳请拨冗一观。若蒙不弃,愿携部分残器亲赴梧桐巷,请益于方家。专此奉达,顺颂冬祺。敦煌 程月白 敬上。”
信末盖着一枚朱红色的“常书鸿基金会”印章。
林微的心跳微微加快。常书鸿!这个名字对于任何一个稍有艺术或文化常识的中国人来说,都重如千钧。那位被誉为“敦煌守护神”的先生,在战火纷飞、条件极端艰苦的年代,以一己之躯和毕生心血,守护着莫高窟千年的艺术瑰宝。他使用过的日常画具,哪怕只是一只残破的颜料碟,也仿佛带着大漠的风沙与洞窟的烛光,承载着难以估量的精神重量。
她立刻将信和画册拿到工作台前,与苏见远同看。苏见远仔细读完信,又翻看那本《丝路拾烬》。画册收录了许多从未公开过的常书鸿先生手稿、临摹草图、工作笔记影印件,以及一些残破的壁画临摹片段,每一页都透露出当年的艰辛与执着。附录的照片里,那些颜料碟是粗糙的土陶或青瓷,边沿多有磕碰缺口;笔洗是普通的白瓷碗,釉面开片;画稿衬板则是简陋的木片,边缘磨损,沾着洗不掉的各色颜料痕迹。
器物本身确实平凡,甚至粗陋。但正如信中所言,它们“浸透先生当年筚路蓝缕、守护敦煌之心血与体温”。修复它们,不再仅仅是技术问题,更近乎一种文化朝圣和精神对话。
“常先生的东西……”林微抚摸着画册上那些斑驳的临摹稿,声音里充满敬意,“我们……能碰吗?”
苏见远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些残破器物的照片上,神色异常肃穆。“不是‘能不能碰’,”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是‘该如何面对’。修复寻常旧物,我们面对的是个人或家族的记忆。修复这些……我们面对的是一段文化的艰难传承史,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的风骨与担当。”
压力是巨大的。但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使命感也在两人心中油然而生。这不仅仅是来自敦煌的委托,更像是一份来自历史的信任投票。
“程月白女士在信中表达了亲自携物前来的意愿,”林微道,“这说明基金会方面非常慎重,希望当面沟通。我们应该尽快回复,表达我们的敬意和愿意尽力的态度,同时坦诚我们能力的边界,以及……我们对修复这些特殊器物的初步思考。”
苏见远点头同意。两人当即商议回信内容。信由林微主笔,苏见远补充技术层面的思考。信中,他们首先表达了对常书鸿先生的无限景仰与对基金会信任的感激;其次,明确表示愿意在能力范围内竭尽全力;第三,提出修复这类“精神遗物”的原则设想:“最大限度地保留原有历史信息与使用痕迹,仅做必要的物理稳固和清理,以延缓其消亡,彰显其精神,而非追求外观的完美复原。修复过程本身,亦当视为对那段守护历史的再学习与致敬。” 最后,他们热情邀请程月白女士方便时前来梧桐巷详谈。
回信寄出后,两人都有些心潮难平。工作台前,苏见远找出了所有关于敦煌艺术、文物保护史以及常书鸿生平的资料,开始研读。林微则反复翻看那本《丝路拾烬》,试图从那些斑驳的线条和色块中,感受当年洞窟里微弱的光线下,那位守护者倾注的心血。
这个消息,他们只告诉了沈念安。沈念安闻讯,亦是肃然起敬。“常先生的东西……这是大事。需要任何学术或资源上的支持,随时开口。修复过程中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被放在文化史的聚光灯下审视,务必慎之又慎,但也不必过于惶恐。你们提出的修复原则,我很赞同。面对这样的遗物,谦卑与敬意,本身就是最好的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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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回音的日子里,梧桐巷迎来了农历小年。鞭炮声零星响起,空气里的年味更浓了。王大妈送来了刚出笼的桂花糖年糕,软糯香甜。工作室里,却仿佛自成一个更沉静的气场。苏见远在研究古代矿物颜料的成分与老化特性,林微则在整理历代书画修复中“修旧如旧”与“保护性干预”的案例。
腊月廿八,程月白的回信到了。她接受了邀请,并告知将于正月十五之后,携带部分需要修复的器物原件前来梧桐巷。信中还提到,基金会方面非常认可他们提出的修复原则,并期待当面深入探讨。
尘埃落定,期待与压力并存。这个年,注定将过得有些不同。
除夕夜,小雪纷飞。王大妈硬是把两人拉去她家吃了丰盛的年夜饭。电视里春晚喧闹,窗外雪花静谧。子夜时分,辞旧迎新的鞭炮声炸响一片,烟花照亮雪夜。苏见远和林微站在小院门口,看着漫天飞舞的雪片与明明灭灭的光焰。
“新的一年,”林微呵出一团白气,望着夜空,“又要开始新的‘寻踪’了。这次,是敦煌。”
苏见远为她拢了拢围巾,目光投向南方,仿佛能越过千山万水,看到那片苍茫沙漠与沉睡的佛国。“每一次寻踪,都是对过往的一次深入。敦煌……那里沉淀的,是千年的时光。我们何其有幸,能通过常先生遗泽的方寸之物,去触碰那个伟大守护者的温度。”
他的话语总是这样,平实而深邃。林微将手插进他的大衣口袋,与他手指交握。口袋里的“雪朝之诺”吊坠贴着她的指尖,微温。
“不管前面是什么,”她轻声说,“一起面对。”
“嗯。”苏见远收紧手指,简单的回应,却是最坚实的承诺。
鞭炮声渐渐稀疏,雪花无声地覆盖着大地,也覆盖了过去一年所有的惊涛骇浪与寻常温暖。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带着敦煌的风沙与历史的重量,已悄然叩门。而梧桐巷深处的这盏灯,依旧会为那些穿越时光而来的故事与嘱托,恒久地亮着。
立春将至,冰河之下,暖流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