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勘探带来的震动余韵,在梧桐巷的深秋里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厚的工作底色。陆明洲老先生回到南京后,寄来了一封长长的感谢信和一对精美的雨花石镇纸。信中说,那些残破的书画卷轴已移交至专业机构,开始了或许长达数年的修复之路,无论结果如何,家族憾恨已释,心结得解。他特别感谢苏见远和林微,称他们是“时光的引渡人”。
这对镇纸被林微放在了书房最显眼的位置,温润的石头纹理在灯光下流动着含蓄的光泽,仿佛提醒着他们工作的意义。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梧桐叶落尽,枝条清瘦地指向灰白的天空。初冬的第一场寒流过后,小院里的水缸结了一层薄冰。工作室里,壁炉重新派上用场,木柴噼啪作响,散发着松木的暖香。
新的读者来信并未因季节而减少。这天,林微拆开一个来自东北的包裹,里面是一只巴掌大小、沉甸甸的铜制手炉。手炉造型古朴,瓜棱形,盖子上镂空雕刻着喜鹊登梅的图案,工艺精湛,但通体覆盖着黑绿色的厚重包浆,几乎看不清细节,提梁也有一处断裂。随附的信来自一位名叫赵援朝的退休工人,字迹朴拙:
“苏师傅、林同志:这手炉是我爷爷留下的,说是他小时候,家里老人用的。东北冬天冷,这东西揣怀里能暖和一整天。爷爷后来参加抗联,再后来南下打仗,一直带着它,说看见它就想念家乡的雪和家里的热炕头。我小时候,爷爷也常拿出来,一边摩挲一边给我讲以前的事。如今爷爷走了多年,这炉子我也一直收着,但脏得看不出模样了,提梁也断了。听说你们手艺好,心也细,能体会老物件里的情分。麻烦给拾掇拾掇,不图它还能用,就图它能干净体面些,让我看着,还能想起爷爷摩挲它时的样子。吉林 赵援朝。”
信不长,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粗粝而质朴的情感,让林微心头一暖。她把手炉捧到壁炉旁的工作台上,借着更明亮的光线细看。
苏见远走过来,拿起手炉掂了掂,又仔细查看断裂的提梁和厚厚的包浆。“铜质很好,工艺是清末民初北方工艺。这包浆是常年使用形成的混合垢,里面有烟灰、手渍、油脂,甚至可能有硝烟尘土。”他判断道,“清理要格外小心,既要去除掩盖细节的污垢,又不能损伤原有的使用痕迹和自然氧化层。提梁的焊接也需要找到匹配的老铜。”
林微点头:“赵先生说,不图它能用,就图干净体面,能睹物思人。那我们修复的重点,就是‘恢复其形,保留其神’,让那些承载记忆的岁月痕迹依然可见,只是更清晰、更庄重。”
理念明确,工作便有了方向。苏见远开始调配温和的清洗剂,用小刷子和棉签一点点试验,寻找既能软化污垢又不伤铜胎的配比。林微则负责查阅资料,寻找匹配的旧铜料和修复提梁的传统工艺。
清洗过程缓慢而需要极大的耐心。厚厚的包浆在药剂作用下慢慢软化,再用极细的工具轻轻剔除。每清理出一小块区域,底下露出的铜质便泛出温润的光泽,喜鹊登梅的图案也逐渐清晰,纤毫毕现,栩栩如生。那些积年的污垢下,手炉表面其实有着细密的、常年摩挲形成的温润磨损,那是几代人手掌温度与时光共同打磨出的光泽,比任何做旧工艺都更生动真实。
“看这里,”林微指着炉盖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凹陷,“像是被什么硬物磕碰过,但很旧了。”
“可能是行军途中磕碰的。”苏见远用放大镜看了看,“赵先生的爷爷是抗联老兵,后来南下,这东西跟着他颠沛流离,这些痕迹,都是历史的脚印。”
他们小心地保留了这些“脚印”。修复的目的不是让它焕然一新如同刚出炉,而是如同为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洗净面庞,梳理银发,让其精神矍铄,眉目清晰,而皱纹与斑痕,皆是阅历的勋章。
提梁的修复更为精细。苏见远找到一段色泽、厚度都相近的老紫铜,截取合适长度,用最传统的“锔”工艺——一种用金属“钉子”连接断裂器物的古老技艺——进行接合。他没有选择完全隐蔽的焊接,而是特意使用了与手炉年代相仿的、略带锈迹的小铜锔钉,将断口两端牢牢固定。接合处打磨光滑,但锔钉作为修复的痕迹被保留下来,仿佛历史断裂处的诚实补丁,讲述着一段新的守护故事。
整个修复过程持续了近两周。当最后一道工序——涂上一层极薄的天然蜂蜡进行保护并抛光后,手炉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它不再乌黑油腻,瓜棱形的器身泛着深沉内敛的紫铜光泽,喜鹊登梅图案清晰灵动,提梁牢固,那道锔钉的痕迹如同一个温柔的句点。它依旧带着岁月的厚重感,却显得洁净、安详、充满尊严。
林微拍下了修复前后的对比照片,写了一封简短的信,描述了修复的思路和对手炉上那些岁月痕迹的理解,随同手炉一起,仔细包装好,寄回给赵援朝先生。
包裹寄出后,东北就下了第一场大雪。赵援朝收到手炉后,打来了电话。电话那头,这位粗犷的东北汉子声音有些哽咽,反复说着“谢谢”,说手炉摆在父亲遗像前,父亲“看着一定高兴”,又说自己摩挲着那锔钉,好像摸着爷爷当年粗糙的手。最后,他硬是要了地址,说过阵子要寄点家乡的蘑菇和木耳来。
这个电话让林微的心情愉悦了好几天。苏见远虽未多言,但林微看见他在听到赵援朝反馈后,眼中闪过的那一丝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冬意渐浓,梧桐巷迎来了真正的寒冬。屋檐下挂起了长长的冰凌。王大妈送来了自家做的腊肉和香肠,嘱咐他们多吃点好御寒。沈念安也来过一次,带来了一些关于“宝顺号”遗物研究的最新学术动态,那篇由苏见远主笔、经沈念安补充的论文已经通过初审,有望在明年春季见刊。
更多的时候,工作室里是安静的。苏见远有时会长时间地凝视壁炉里跳跃的火焰,或者在修复间隙,拿起那枚“雪朝之诺”的吊坠在手中摩挲。林微则喜欢在午后,泡一壶热茶,坐在壁炉边的地毯上,翻阅那些读者来信,在字里行间感受着天南海北、不同人生的温度。
一个雪后的傍晚,天色早早暗下来。苏见远罕见地没有在工作台前,而是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被雪覆盖的石榴树和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林微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
“时间过得真快。”苏见远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去年这个时候,‘宝顺号’的故事还没开始。”
“嗯。”林微应了一声,看着窗外被雪光映得微蓝的夜色,“发生了好多事。”
“怕吗?”他转过头看她,目光深邃,“以后可能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复杂的,危险的,麻烦的。”
林微迎上他的目光,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怕还是会有点怕。但和你一起,好像就不那么怕了。”她顿了顿,轻声补充,“而且,我觉得我们做的事,是有意义的。就像点亮一盏盏小灯,虽然照不亮整个世界,但能让某些角落的黑暗里,有了一点光,有了一点温度。”
苏见远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然后伸出手,将她被窗外寒气冻得有些凉的手握进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
“那就继续点亮。”他说,语气平静而坚定,如同承诺。
窗外,雪花又开始无声飘落,将白日的脚印轻轻覆盖,也将梧桐巷装点成一个纯净安宁的梦。屋内,炉火正旺,茶香袅袅,两只交握的手传递着足以抵御整个寒冬的暖意。他们的故事,如同这冬夜里的炉火与飘雪,一静一动,一暖一寒,交织成独一无二的、继续向前延伸的旋律。
而下一个春天,必将带来新的萌芽,与更多等待被点亮的、时光深处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