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三年春,洛阳城的暖意悄然漫过宫墙,崇德殿内却透著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殿顶的琉璃瓦在晨光中泛著冷冽的光泽,殿内香案上燃著沉水香,袅袅青烟缠绕着梁间悬挂的“正大光明”匾额,案前铺着明黄色锦缎的书案上,摊开着一卷《论语》,墨香与香火气交织,却压不住空气中的紧绷。
十一岁的高泓端坐于书案后,身形虽仍显稚嫩,却比一年前拔高了些许,宽大的明黄色常服套在身上,依旧显得空荡。他指尖捏著书页的边缘,指腹泛白,目光落在书页上,眼神却有些飘移,并未真正看进去。这三年,他日日看着萧策独揽朝政,百官皆向萧策俯首,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太监宫女,眼神中都带着对萧策的敬畏,那份被架空的屈辱与日俱增,原本藏在怯懦深处的阴郁,早已悄悄爬上眉眼,对萧策的怨恨,再也难以藏住。
书案旁,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三朝元老周文正。他身着藏青色官袍,腰束玉带,虽年近七旬,却依旧精神矍铄,此刻正捋著颌下的长须,耐心教导高泓解读经文。周文正乃大景开国功臣之后,一生恪守忠君之道,誓死效忠大景皇室,自萧策晋封摄政王后,权势滔天,朝堂上下无人能及,他便日日忧心忡忡,生怕高氏江山落入他人之手,对萧策早已心怀怨怼,只是碍于萧策的权势,不敢公开表露。
“陛下,‘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此句乃圣贤所言,为君者当以德为先,方能凝聚民心,稳固江山。”周文正的声音沉稳,却难掩一丝忧虑,他看着高泓心不在焉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陛下需用心研读,日后亲政,方能不负先帝厚望,不负天下苍生。”
高泓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却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太傅教诲,朕记下了。”他心中清楚,所谓“亲政”,不过是奢望,只要萧策一日掌权,自己便永远只是个傀儡皇帝。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卫甲胄碰撞的轻响,一名太监快步走入殿内,躬身行礼:“陛下,摄政王驾到。”
高泓身子猛地一僵,捏著书页的手指骤然收紧,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殿门口,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却强撑著镇定,缓缓站起身。周文正也连忙整理了一下官袍,与高泓一同立于殿中,等候萧策入宫。
片刻后,萧策身着玄色锦袍,腰束玉带,步履沉稳地走入殿内。锦袍上绣著暗金色的龙纹,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气场强大而内敛。他身后跟着两名贴身侍卫,萧林与萧森,二人身形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鹰,腰间佩刀肃立,凛冽气势暗藏。二人祖上世代皆是萧氏家将出身,自幼随侍萧策左右,忠心耿耿、生死不离,唯其号令是从。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香案上的青烟都似乎停滞了几分。
“参见摄政王。”高泓与周文正同时躬身行礼,高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周文正则腰杆挺直,语气恭敬却不失分寸。
萧策微微颔首,礼仪周全地躬身回礼:“陛下圣安”他并未走向殿内的主位,只是站在书案旁,目光落在高泓身上,淡然发问:“陛下今日研读圣贤之书,想必颇有心得。臣有一事请教,依圣贤之论,作为天子,当具何德行?”
高泓眼神下意识地瞟向身旁的周文正,见周文正微微点头示意,才怯生生地开口,背诵著太傅平日所教:“为君者,当统御群臣,福泽四海,公行仁义,弘扬武威以使天下安康。”他的声音不大,带着少年人的稚嫩,却有些结巴,显然心中十分紧张。
萧策嘴角微扬,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落在高泓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审视:“陛下所言甚是,句句皆是圣贤之理。然,臣敢问陛下,自陛下登基以来,江南平叛、蜀地定乱、北疆御敌、辽东止戈,桩桩件件,皆为臣与麾下将士们浴血奋战,舍生忘死换来的太平。陛下深居宫中,文不能定国,武不能安邦,于天下苍生,可有寸功?”
他顿了顿,目光愈发锐利,直刺高泓:“既无寸功,又凭何统御群臣,福泽四海?您又自视为何种天子?”
小皇帝顿时语塞,脸颊涨红,手指死死绞著龙袍下摆,指节泛白,眼中闪过一丝屈辱与怨毒,却支支吾吾:“朕朕乃高氏正统”
萧策踏前一步,深邃的眼眸落在高泓身上,带着几分审视与冷意,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敲击在殿中每个人的心上:“正统?高氏正统若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何至于烽烟四起?陛下既知无力治国,何不效法古之圣王,禅让于有德有能之人,使贤者居之,造福苍生?此乃莫大功德。”
“萧策!尔安敢如此!”一旁的周文正须发皆张,厉声呵斥,他猛地拍了一下案几,震得桌上的书卷都微微晃动,随即猛地出列,挡在高泓身前,怒视著萧策,声音颤抖却依旧坚定:“此天下,乃太祖武皇帝高胤栉披荆斩棘,手提三尺剑打下来的!天下,自当姓高!陛下纵使寸功未立,亦是太祖血脉,九五至尊!汝不过人臣,竟敢觊觎神器,此乃大逆不道!国之叛贼!”
萧策闻言,不怒反笑,指尖轻轻摩挲著腰间的玉带,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充满对周文正愚忠的讥诮,又透著掌控全局的霸气:“哈哈哈!周太傅,好一个‘天下姓高’!不错,太祖、太宗乃至宣宗,五任先王皆一时英主,我萧家亦曾誓死效忠,未有二心!但自高琰始,昏聩无能,任用奸佞,弄得民不聊生;如今陛下文弱,宗室作乱,若不是我萧家六代镇北侯浴血守边,高氏江山早成蛮族牧场!这天下,早已非高氏能守!”
他目光如电,眼神锐利如刀,逼视著周文正:“你说天下是高家打下的?没错!但百年来,是谁保境安民,让高氏安坐龙椅?是我萧家!多少儿郎马革裹尸,埋骨北疆?高氏既已失德失能,这江山,自当由能者守之,能者居之!”
萧策语气骤冷,周身的气场瞬间变得冰冷,杀意顺着话语蔓延开来,殿内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周文正,你口口声声叛贼,冥顽不化,欲陷陛下于不义,置天下于动荡!留你何用?来人!将此老朽拖出殿外,乱棍打死!以儆效尤!”
“诺!”殿外的甲士应声而入,快步走到周文正面前,伸手便要将他拖拽出去。周文正须发皆张,厉声呵斥:“萧策逆贼!你怎敢如此放肆!我乃三朝元老,受先帝托孤之重,岂容你随意处置!”他死死抓着殿门的门框,指甲都磨出了血痕,挣扎着想要挣脱,却终究抵不过甲士的蛮力,被强行架住胳膊,拖着向殿外走去。
“萧策逆贼!你狼子野心,觊觎皇权,祸乱朝纲,史书必将明载你的滔天罪孽,你终将遗臭万年!高氏忠臣定不会放过你!”“陛下保重!老臣去也!愿以死殉国,不负高氏恩遇!”周文正的怒骂声渐行渐远,随殿门开合起落,最终消散在殿外。片刻后,一阵凄厉的惨叫自殿外传来,划破宫中沉寂,随即戛然而止,只剩风吹殿檐的轻响,满殿更显阴森冷寂。
小皇帝高泓浑身颤抖,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地咬著牙,不让泪水落下。他看着周文正被拖走的方向,又望向萧策冷厉的眼神,心中的怨恨与恐惧交织在一起,如同两条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萧策面前,毫无反抗之力,周文正的死,更是让他明白了萧策的狠辣。
一股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悄然滋生:唯有杀了萧策,才能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才能为周文正报仇,才能重振高氏江山。这个念头如同种子,在他心中迅速生根发芽,充满了他的整个脑海。
萧策冷冷地扫了一眼那瑟瑟发抖却眼神倔强的幼小身躯,眼神毫无波澜,仿佛刚才杀了一位三朝元老,不过是碾死一只蝼蚁。他不再看高泓,只留下一句“”陛下,好生安心读书,莫要妄生他念。”转身拂袖而去,玄色的锦袍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殿内的压抑感却并未随之消散。他并未察觉,一场针对他的刺杀阴谋,已在这看似懦弱的少年心中悄然萌芽,即将在未来的某一天,骤然爆发。
经此一役,朝野上下再无人敢公开反对萧策,人人自危,生怕成为下一个周文正。百官上朝时,皆是小心翼翼,对萧策的旨意唯命是从,不敢有丝毫违抗。而陈砚也借着此次清理宫廷异己的机会,彻底集成了宫中的情报网,将“狼眸”的触角延伸到皇宫的每一个角落——洒扫的太监、伺候的宫女、侍卫统领身边的亲随,甚至是后宫嫔妃身边的侍女,都有“狼眸”的成员潜伏。他们暗中监视著宫中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任何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传到陈砚耳中,再由陈砚禀报给萧策。
只是陈砚此时尚未察觉,那看似终日惶恐不安、对萧策百依百顺的小皇帝,心中早已燃起了复仇的火焰,正借着萧策放松警惕的间隙,默默布局,等待着给予萧策致命一击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