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佩文的回归,象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冷家内部激起了层层波澜。她虽因工作性质特殊,常年奔波在外,在家时日不多,但作为共和国早期留苏归来、在保密级别极高的物理研究院深耕数十年、名字写进过若干绝密文档的资深专家,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分量。
这种分量,并非源于夫家的权势,而是她自身用智慧、汗水和对国家无可置疑的贡献铸就的。即便是在家中说一不二的冷老爷子,面对这位在专业领域成就斐然、且意志同样坚定的老妻,也不得不存着几分敬让。她毫不掩饰对冷清妍的认可和支持,让原本有些压抑的家庭氛围,悄然发生了变化。
然而,家庭的内部变动,往往难以隔绝外部风雨的侵袭。就在冷家内部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强援”而暗流涌动之际,一直悬而未决的陆家婚事,也迎来了它的关键节点。
这天下午,秋阳慵懒,陆夫人再次踏入了冷家小院。与以往几次登门时那种带着精心挑选的礼物、言笑晏晏、仿佛只是寻常走动的姿态不同,这一次,她轻车简从,只提了一盒市面上常见的、算不得出挑的茶叶。她脸上惯有的那种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也收敛了许多,眉宇间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凝重,进门便对迎出来的冷母说道:“念卿啊,没什么事,就是过来坐坐,跟你说说话。”语气平和,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郑重。
冷母心下当即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上心头。她强撑着笑脸,将陆夫人让进客厅,手脚麻利地沏茶倒水,心中却七上八下。幸好,黎佩文出门拜访老友未归,否则以婆婆那洞察世情又护短的性子,这场谈话恐怕不会如此“平和”地开始。
茶香袅袅中,一番关于天气、关于大院最近琐事的例行寒喧过后,客厅里的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凝滞。陆夫人轻轻将手中的白瓷茶杯放回茶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仿佛一个刻意的信号。她脸上那层勉力维持的浅淡笑容彻底淡去,换上了一副极其恳切、推心置腹的神情,目光落在对面坐立不安的冷母脸上,未语先叹了一声:
“念卿啊,”她唤着冷母的闺名,拉近着距离,“咱们两家相识相交这么多年,有些话,我也就不绕弯子,直说了,你可千万别多心,也别见怪。”
冷母的心猛地揪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里,脸上却还得努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嫂子,您这话说的太见外了,咱们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直说的呢?您请讲。”
陆夫人微微颔首,似乎在斟酌最恰当的措辞,语速放缓,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是关于元义和清妍这两个孩子的事。”她观察着冷母瞬间变化的脸色,继续道,“你知道的,元义年纪也不小了,这婚事,家里老人也都催着。”原本呢,我们是属意清妍这孩子的,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跟元义也算……有缘。。”
她先抛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前提,然后话锋巧妙地一转:“原本呢,我们是属意清妍这孩子的。毕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跟元义也算有缘”
紧接着,她的语气里染上了明显的无奈和忧虑,眉头也蹙了起来:“可是,念卿啊,清妍这孩子这些年的做派,想必你也看在眼里。这性子是越来越强了,太有主意,也太倔了些。听说在研究所那边,整天就是跟那些冰冷的机器、天书一样的数据打交道,周围都是男同志这环境,对一个女孩子家的心性,终究是”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留下令人浮想联翩的空间,然后才带着一丝惋惜,点明内核:“这将来成家以后,怕是难以收心,安安稳稳地相夫教子啊。”
她再次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动着浮叶,目光却紧紧锁住冷母:“我们陆家的情况,你多少也了解。对未来的儿媳,家世清白自然是基础,但更重要的是性情、是函养。需要的是贤淑温良、懂得持家、能够成为元义的坚实后盾、稳定好家庭内务的贤内助。可清妍这孩子如今走的这条路,展现出的这种性格唉,恐怕与我们陆家的期望,与我们为元义规划的将来,实在是不太符合了。”
这番话,已经不再是暗示,而是近乎明示的否决。一层无形的难堪,如同迅速弥漫的寒气,瞬间包裹了冷母。她的脸色一点点失去血色,变得苍白,手指在下意识间死死绞住了衣角,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凭借。尽管内心深处早已对陆家的态度有所预感,但亲耳听到陆夫人如此直白、甚至带着几分“惋惜”姿态的否定,一种混合着屈辱、失落和为人母的挫败感的情绪,还是狠狠地攫住了她。这不仅仅是对冷清妍的否定,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她这个母亲教育失败的无声指责。
陆夫人将冷母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已到,语气又刻意放得更加柔和,带着一种“我完全是为你着想”的体贴口吻:“念卿,我知道你心里疼清妍,当母亲的,哪个不盼着自己孩子好?可有时候,咱们也得往长远里看,为孩子的终身幸福多想想。这婚姻大事,讲究的是你情我愿,是性情相投。若是勉强凑在一起,将来两个人都别扭,都痛苦,那岂不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造了孽了?”
她苦口婆心,仿佛句句在理,每一句都敲在冷母内心最矛盾、最柔软的地方。然后,她仿佛不经意地,抛出了真正的目的,图穷匕见:
“反倒是小小那孩子,”她的脸上适时地浮现出真切的喜爱之色,“我这些次接触下来,是真心觉得不错。温柔,体贴,懂事,又知书达理,模样性情,都是一等一的出挑。跟元义也说得来,能玩到一块儿去。上次来家里吃饭,元义他爸见了,也是连连点头,满意得很。”
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某种暗示性的亲密:“说起来,小小虽不是你们亲生,但也是你们从小养大的,跟亲生的也没两样。要是小小能和元义这孩子成了,那不就是亲上加亲?对我们两家来说,真是再合适、再圆满不过的一桩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