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手电强光如同实质的墙壁,将陆云与身后门内的黑暗彻底隔绝。
冰冷的山风瞬间包裹了他单薄的身体,穿透了仅剩的湿冷单衣,带来一阵剧烈的战栗。
他眯起眼睛,瞳孔在光线刺激下急剧收缩,勉强看清了前方的情形。
五名“白手套”队员呈半圆形散开,占据着有利地形,手中的冲锋枪枪口虽未直接对准他,但那种无形的、冰冷的锁定感,比直接瞄准更加令人窒息。
他们穿着统一的哑光深灰色作战服,戴着全复盖式战术头盔和目镜,看不清面容,只有动作透露出训练有素的精悍与冷漠。
空气中有淡淡的硝烟味、汗水味,以及一种电子设备运行的微弱嗡鸣——他们携带了不止一套探测和通信装备。
站在正中间,稍微靠前一步的,应该就是头目。他身材中等,比周围队员略微壮实一些,作战服的臂章上有一个模糊的、似乎是抽象化手掌的图案(白手套标志?)。
他没有戴全复盖头盔,只戴了一顶奔尼帽和战术目镜,露出一张大约四十岁左右、棱角分明、布满短须、没有任何表情的国字脸。
他的目光通过目镜,如同两把手术刀,上下扫视着陆云,从苍白的脸色、干涸的血迹、破损的衣服,到微微颤斗却努力挺直的身体。
“陆云?”头目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用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没有多馀的情绪。
陆云点了点头,没有开口,喉咙干涩得发不出象样的声音。他的大脑在强光和压力下飞速运转,评估着对方的装备、人数、站位,同时极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很好。”头目微微颔首,目光越过陆云,投向门内依旧被黑暗笼罩的信道。
“里面还有两个人。你的父亲陆振华,还有代号‘深瞳’的技术员,对吗?”
对方的情报很准确。陆云再次点头。
“让他们出来。”头目的语气不容置疑,“放下所有武器,双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陆云心一沉。让对方出来,意味着放弃最后的掩体和可能的一搏机会。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他慢慢转过身,朝着门内黑暗,用尽可能平稳但足够里面听清的声音说:“爸,‘深瞳’,出来吧。按他们说的做。”
短暂的沉默后,门内的黑暗里,传来了缓慢、沉重的脚步声。陆振华架着几乎无法独立行走的“深瞳”,一步一步挪了出来,暴露在刺眼的光束下。
陆振华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压抑的怒火,但他还是将手中的短刃(刀柄朝外)轻轻放在了脚边的地上。“深瞳”则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因疼痛和寒冷而毫无血色,全靠陆振华搀扶才勉强站立,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早已沉寂的“启明”圆柱体。
看到三人全部出现,头目似乎略微放松了一丝警剔,但眼神依旧锐利。“武器就这些?”他示意旁边一名队员上前检查。
队员迅速上前,用探测器扫描三人全身,又仔细检查了地上的短刃和“深瞳”怀里的“启明”,确认没有其他武器和爆炸物后,朝头目点了点头。
“很好。”头目的目光重新回到陆云身上,“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我是‘白手套’外勤行动队,第七分队队长,你可以叫我‘灰隼’。”
灰隼。一个代号,冰冷而精准,如同他的目光。
“你们想要什么?”陆云开门见山,声音嘶哑,但努力保持清淅。
“放我们走,解除对村子的监视,提供安全的医疗和撤离信道。这是我们的条件。”
“灰隼”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象是嘲讽,又象是觉得有趣。
“年轻人的直接,不错。但谈判,不是这么谈的。”他微微摇头。
“首先,你们现在的处境,没有资格‘提条件’。你们被困在一个能量耗尽的遗迹里,弹尽粮绝,伤痕累累。我们随时可以进去把你们拖出来,或者……”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遗迹入口。
“用更‘高效’的方式请你们出来,虽然那可能会对里面的‘宝贝’造成一点……不必要的损伤。”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也是试探——试探陆云他们是否真的握有能威胁到遗迹的“筹码”。
陆云迎着对方的目光,毫不退缩:“你可以试试。看看在你的人踏进那道门,或者你的炸药引爆之前,里面的‘宝贝’会不会先变成一堆再也无法解读的废铁,或者……向某些你们更不想惊动的东西,发出最后的‘问候’。”
他刻意用模糊而危险的词汇,强化那个“最终沉寂预案”的威胁。
“灰隼”的眼神微微凝了一下。他显然捕捉到了陆云话语中的关键——“无法解读的废铁”、“最后的问候”。
这与他之前探测到的、门内那一次诡异的能量扰动和协议噪音特征隐隐吻合。
眼前的年轻人,似乎真的掌握着某种能“关闭”或“摧毁”遗迹的后手。
“看来,你们确实在里面留下了一些……小惊喜。”灰隼的语气不变,但话语间的锋芒稍微收敛了一丝。
“但这改变不了大局。你们依然在我们手里。遗迹的秘密,我们迟早会得到,只是方式和方法的问题。”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谈判?”陆云反问,“直接强攻,或者把我们困死在里面,不是更简单?”
灰隼沉默了两秒钟。这短暂的沉默,暴露了他并非全权在握,上面一定有压力——来自阿尔法点毁灭的损失,来自对“探针”遗迹秘密的急切渴望,来自组织内部可能的问责。
“因为时间,和……价值。”灰隼终于说道,语气里多了一丝公事公办的冷硬。
“强攻或围困,存在不确定性,可能损坏高价值目标(指陆云和遗迹数据)。而我们的时间有限。我们需要尽快获得关于所有‘探针’着陆点的确切坐标、功能、以及安全进入和操控的方法。
尤其是,”他的目光锐利地盯住陆云,“你身上那件‘钥匙’设备的具体信息,以及你与这些遗迹‘绑定’的原理。”
果然,他们的内核目标依旧是“启明”、“回响”,以及陆云这个“钥匙载体”本身。
“我们可以提供一部分信息。”陆云开始讨价还价。
“作为交换,我们三个必须安全离开,并且你们的人立刻撤出这片山区,不得再侵扰山下村庄。”
“信息需要验证。”灰隼道,“我们需要先看到‘诚意’。”
“我们可以先提供伽马点(他指了指身后的遗迹)的基础功能描述和大致结构图,以及‘回响’金属块作为次级验证单元的基本原理。”陆云抛出诱饵。
“但你们必须先撤离对村庄的监视和包围,并提供医疗用品给我们处理伤口。”
“撤离可以,但只能撤离到五公里外的临时集结点。医疗用品可以提供一部分。”灰隼寸步不让。
“同时,我们需要‘深瞳’先生协助我们,尝试激活他手中的那个设备(指‘启明’),至少恢复基础的数据读取功能,以验证你们提供信息的真伪。”
这个条件极其危险!“深瞳”一旦落到他们手里协助操作“启明”,不仅可能暴露更多秘密,他本人也将陷入更深的危险。
“不行。”陆云断然拒绝。
“‘启明’能量耗尽,无法激活。‘深瞳’受伤严重,需要立刻治疔。信息验证,我们可以提供记忆中的数据片段,你们可以自行比对已有的资料。”
谈判陷入了短暂的僵持。灰隼显然不满意。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大腿外侧的战术包,显示出内心的权衡。
就在这时,旁边一名负责通信的队员快步走到灰隼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递过一个带有屏幕的便携终端。
灰隼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
他抬头,重新看向陆云,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多了一丝……评估的意味。
“情况有变。”灰隼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快了一些。
“我们刚刚接到更高层级的指令。阿尔法点崩塌事件的影响正在评估中,组织对‘探针’遗迹的整体策略可能需要调整。时间窗口……更紧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高层指示,可以接受一个折中方案。
我们提供紧急医疗救助,并将你们三人转移至一个相对安全的‘观察点’。
同时,你们需要提供关于伽马遗迹结构、‘回响’单元功能、以及你们所知的、其他可能遗迹方位的一切信息,以书面或口述形式。
作为回报,我们会解除对村子的直接威胁,并保证你们在‘观察点’期间的基本人身安全。
但‘深瞳’先生和他的设备,需要交由我们的技术小组进行……‘协助性检查’和可能的能量恢复尝试。这是底线。
条件依然苛刻,但比之前稍微“软化”了一点。从“强行协助激活”变成了“协助性检查”,并且承诺了转移后的“基本人身安全”和解除村庄威胁。
更重要的是,对方似乎因为上层压力,表现出了一丝急于达成“交易”、获取信息的倾向。
但这“观察点”是什么地方?羊入虎口?转移途中会不会有诈?“协助性检查”又会不会变成刑讯逼供?
陆云的大脑飞速权衡。硬抗到底,对方可能真的会失去耐心,采取更激烈手段,甚至不顾风险强攻,那他们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还可能连累巴图和村庄。
接受这个折中方案,虽然风险巨大,但至少争取到了喘息的机会,保住了村庄暂时的安全,并且有了一个相对固定的环境,或许能从中查找新的转机。
关键是,对方对“信息”的渴望,似乎因为阿尔法点的意外和上层压力而变得异常急切。
这或许是他们的机会——利用信息作为筹码,在“观察点”周旋,甚至……查找机会。
他看向父亲和“深瞳”。陆振华眼中满是担忧和不赞同,但他知道儿子才是谈判的主力,没有出声。
“深瞳”则微微点了点头,眼神中传递着“可以一试,见机行事”的意味。
陆云深吸一口气,看向灰隼:“我们接受这个方案。
但有几点必须明确:
第一,医疗救助必须立刻进行,优先处理‘深瞳’的腿伤。
第二,转移过程中,我们必须三人在一起,不能被分开。
第三,‘协助性检查’必须在有我们的人在场监督下进行,并且不能对‘深瞳’先生及其设备造成任何永久性损伤。
第四,关于遗迹信息的提供,我们需要时间回忆和整理,不能逼迫。
第五,解除对村庄威胁必须是立刻且永久的,我们需要亲眼看到或得到可靠证明。”
他一口气提出了详细的附加条件,既是争取权益,也是在试探对方的底线和诚意。
灰隼听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看了一眼通信终端,似乎在确认什么。
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可以。医疗队五分钟内赶到。转移车辆随后。村庄的监视哨会在你们登车后撤离。‘协助性检查’会在指定场所进行,允许你们有一人在场监督。信息提供,给你们24小时初步整理时间。”
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反而让陆云心中警铃微作。但事已至此,已无退路。
协议,在冰冷的晨风和对峙的枪口下,以极其不平等的方式,达成了。
五分钟后,一辆经过伪装、带有红十字标记的轻型越野车和一辆运兵车驶入这片隐蔽的山坳。
几名穿着便装但动作干练的医护人员迅速落车,开始为“深瞳”检查和处理腿伤,并给陆云和陆振华做了简单的伤口清理和包扎,提供了高能量的营养液和御寒毯。
整个过程专业而迅速,没有多馀的话语,但那种冰冷的、程序化的态度,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处理完伤口,三人被要求登上那辆运兵车。车内空间狭窄,没有窗户,只有顶部一盏昏暗的红色照明灯。
四名全副武装的队员随车“护送”。引擎轰鸣,车辆开始颠簸行驶。
陆云裹着毯子,靠在冰冷的车壁上,能感觉到车辆在崎岖的山路上行驶,方向难以判断。
父亲坐在他旁边,紧握着他的手,传递着无言的支持。
“深瞳”躺在对面的简易担架上,闭着眼睛,似乎因药物作用睡着了,但眉头依然紧锁。
这是一场以自由和未知风险为代价,换来的短暂喘息和安全承诺。代价巨大,前路未卜。
但至少,他们还活着,巴图和村庄暂时安全了,并且,他们获得了一个相对稳定的“观察点”作为新的舞台。
车辆在黑暗中行驶,将伽马遗迹和那片充满死亡与抗争的山林,逐渐抛在身后。
而新的博弈,将在另一个完全陌生的、被“白手套”牢牢控制的地点,悄然展开。
希望如同车窗外浓重夜色里偶尔闪过的一星灯火,微弱,遥远,却依然固执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