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兵车在黑暗中颠簸了似乎很久，方向难辨，只有引擎的嘶吼和轮胎碾过碎石泥土的声响，在密闭的车厢内回荡，单调而压抑。
顶部的红灯象一只永不闭合的、充满血丝的眼睛，幽幽地注视着车内的一切。
陆云裹着粗糙的军用毯子，寒意依旧从车壁和地板渗透进来。父亲的手粗糙而温暖，紧紧握着他，传递着一种无声的、磐石般的力量。
“深瞳”在担架上发出均匀却略显沉重的呼吸声，镇痛和镇静的药物让他暂时脱离了痛苦的煎熬，也隔绝了外界的危险。
时间感在黑暗和颠簸中变得模糊。陆云闭着眼睛，却没有休息。
他的大脑如同高速运转却缺乏润滑油的精密仪器，艰难地处理着海量的信息和情绪：
伽马点的死寂、门外的对峙、仓促达成的协议、灰隼那双冰冷的眼睛、以及这辆不知驶向何方的囚车。
对方答应的太干脆了。这不符合“白手套”一贯表现出的狠辣和强势作风。
唯一的解释是，阿尔法点崩塌带来的内部压力，以及获取“探针”遗迹相关信息的迫切性，让他们暂时收敛了爪牙，选择了效率更高的“交易”模式。
但这“收敛”能持续多久？一旦他们得到想要的信息，或者判断信息价值不够，又会如何？
“观察点”……会是什么地方？一处隐蔽的山间营地？还是某个早已准备好的、设施齐全的秘密研究站？
前者相对简陋，看守可能松懈，但转移和逃跑也更困难。后者则意味着更高强度的监控和更专业（也更危险）的研究团队。
陆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毯子粗糙的边缘。他的筹码是什么？
除了那个无法主动触发的“最终沉寂预案”，就只有头脑中关于伽马点、关于“回响”和密钥残片的记忆信息。
这些信息是对方渴求的，但也是他保命的根本。
如何控制信息的释放节奏和内容，如何在提供足够“诚意”的同时保留关键部分，如何在可能的研究或审讯中保护自己，都是接下来需要面对的难题。
还有“深瞳”和“启明”。“协助性检查”是对方明确要求的条件，很难拒绝。
必须想办法确保这个过程可控，至少不能让他们发现“启明”内部可能残存的、关于“协调组”或其他遗迹的敏感数据，更不能让他们获得对“启明”的有效控制权。
这需要“深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尽可能地恢复体力和清醒，也需要他们三人之间创建更紧密的、无声的默契。
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车辆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颠簸感减轻，似乎驶上了相对平坦的路面。又过了一会儿，车辆稳稳停住。
后车厢门被“哗啦”一声拉开，刺眼的白光伴随着清晨冰冷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陆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车外，天色已经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看样子又是一个阴冷的天气。
他们停在了一处四面环山的谷地边缘。
眼前是一排灰扑扑的、用预制板材和军用帐篷搭建起来的临时建筑群，风格粗犷而实用，周围拉着带刺的铁丝网，有穿着深色制服、手持自动步枪的哨兵在巡逻。
几根高高的天线矗立在营地中央，还有两辆覆盖着伪装网的通信车。
空气中弥漫着柴油发电机运转的嗡嗡声、无线电的杂音，以及一种山间营地特有的、混合了泥土、机油和人体气味的气息。
果然是一个临时性的前沿营地，但规模和装备看起来比预想的要专业不少。
“落车。”一名守在车外的“白手套”队员声音平板地说道。
陆振华搀扶着刚刚被摇醒、还有些迷糊的“深瞳”，陆云跟在后面，三人依次下了车。
踩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清晨的寒气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灰隼从不远处一顶较大的指挥帐篷里走了出来，依旧穿着那身作战服，只是摘掉了奔尼帽，露出略显稀疏的短发。
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计算机，目光扫过三人，尤其在“深瞳”包扎固定的左腿上停留了一下。
“这里就是临时观察点。”灰隼的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淡，“条件有限，但足以保障你们的基本须求和安全。现在，跟我来。”
他没有多说，转身朝营地深处一顶相对独立、周围警戒明显更严的帐篷走去。帐篷门口站着两名面无表情的守卫。
帐篷内部比想象中宽敞一些，被隔成了里外两间。
外间象是一个简陋的会客室兼监控室，摆放着几张折叠桌椅，一台闪铄着多个监控画面的屏幕（显示着帐篷入口、信道和营地其他几个关键位置的实时画面），还有一些通信设备。
里间则摆着三张简易的行军床，有被褥，还有一个小型取暖器正在工作，散发出微弱的热量。
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简易的化学马桶和一个小盥洗池。
“这是你们暂时的住处。”灰隼指着里间。
“食物、饮水会按时供应。有医疗须求可以提出。外面有守卫，未经允许，不得离开这个帐篷范围。”
他的目光扫过“深瞳”怀里的“启明”：“至于设备检查，技术小组下午会过来。你们可以有一人在场，但不能干涉检查过程，不能触碰任何设备。明白吗？”
“明白。”陆云点头，同时仔细观察着帐篷内的布局和监控位置。
“现在，你们可以先休息，处理个人卫生。”灰隼说完，转身就要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下，回头看向陆云。
“关于信息的初步整理，希望你们抓紧时间。24小时后，我会来听取你们的‘诚意’。”
帐篷门帘落下，将灰隼和外面冰冷的世界隔绝。两名守卫如同门神般站在门外。
帐篷里暂时只剩下他们三人。空气中有新塑料和帆布的味道，还有一丝消毒水的痕迹。
“妈的，说是观察点，不就是个高级点的牢房！”陆振华低声骂了一句，警剔地检查着帐篷的各个角落，查找可能隐藏的窃听或监视设备。
陆云也添加进来，两人仔细检查了墙壁、床铺、桌椅，甚至取暖器底部。除了外间那个明显的监控屏幕，似乎没有发现其他电子监听设备。
但帐篷的帆布材质本身并不隔音，低声交谈或许还能掩盖，稍大的动静外面肯定能听到。
“先休息，恢复体力。”陆云压低声音，对父亲和已经疲惫不堪的“深瞳”说道。
他自己也感到一阵阵虚脱般的疲惫袭来，大脑的抽痛并未减轻。
三人轮流用冰冷的山泉水（从盥洗池的水龙头里流出）简单洗漱了一下，吃了守卫送进来的、装在军用饭盒里的、味道寡淡但热量足够的早餐（压缩饼干糊、罐头肉和热汤）。
然后，“深瞳”服用了医护人员留下的止痛药，很快沉沉睡去。
陆振华坚持让陆云先休息，自己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如同警剔的哨兵，盯着那扇帐篷门和监控屏幕。
陆云躺在硬邦邦的行军床上，盖着带有霉味的军毯，闭上眼睛。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但精神却无法彻底放松。
帐篷外巡逻的脚步声、发电机和无线电的噪音、远处隐约的说话声，都成了背景音中潜藏的威胁信号。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外部环境收回，专注于自身。他需要整理思绪，规划下一步。
首先，是下午即将到来的“设备检查”。对方的技术小组会做什么？尝试给“启明”充电？拆解分析？读取内部存储？
必须想办法参与进去，至少了解他们的手段和进度。“深瞳”虽然聪明，但此刻状态太差，而且对方很可能会用专业问题分散他的注意力，甚至诱导他说出不该说的话。
自己或许应该在现场，一方面监督，另一方面……也许能学到一些关于“启明”和对方技术能力的信息。
其次，是24小时后的“信息汇报”。说什么？说多少？关于伽马点的结构，可以给一个粗略的、不涉及内核控制区域的平面图。
关于“回响”的功能，可以说它是某种“身份验证和低频能量引导设备”，但绝不能提及它与伽马点内核的协议链接以及作为“钥匙”的更高级功能。
关于其他遗迹……可以说自己通过“回响”曾感应到西方和东方有极其微弱的、类似的“场”，但具体坐标和特征模糊不清。
这些信息半真半假，既能展示“诚意”，又保留了关键。
但灰隼会满意吗？如果他不满意，会怎么做？施加压力？用刑？或者，从“深瞳”的设备检查中找到突破口？
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对方翻脸，在这个营地里，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唯一的希望，或许在于对方对他们“潜在价值”的评估，以及那个他们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来自“协调组”或其他势力的外部压力。
混乱的思绪最终被极度的疲惫压倒，陆云陷入了不安稳的浅睡。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说话声和脚步声惊醒。
猛地坐起，看到父亲正警剔地站在里外间的隔帘处，盯着外面。
帐篷门帘被掀开，灰隼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
一个是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一个银色的精密仪器箱。
另一个则是个三十岁左右、身材瘦削、眼神锐利、穿着实验室外套的女人，她手中拿着一个带有多个探头的扫描设备。
“时间到了。”灰隼言简意赅。
“这位是张博士，我们的电子工程专家。这位是林研究员，专精异常能量场分析。他们将负责对你们的设备进行初步检查。”
他的目光扫过陆云和已经醒来的“深瞳”：“你们谁在场监督？”
陆云看了一眼“深瞳”。“深瞳”虽然醒了，但脸色依旧很差，眼神还有些涣散。
陆云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休息，然后自己站起身：“我来。”
灰隼没有表示异议，只是对张博士和林研究员点了点头。
检查在外间进行。陆云被允许坐在稍远一点的椅子上观看，但不得靠近工作台两米以内。
两名守卫站在门口，灰隼则抱着手臂，靠在监控屏幕旁，目光在陆云和检查过程之间来回移动。
“深瞳”的“启明”被小心地（或者说，谨慎地）放置在铺了防静电垫的工作台上。
张博士首先用各种光学和电子显微镜观察其外壳、接口和细微结构，不时低声与林研究员交流几句。
林研究员则用她手中的扫描设备，在不同的频率和模式下，对“启明”进行全面的能量场和材质分析。
陆云摒息凝神地看着。对方的手法专业而系统，显然不是第一次接触这种超出常规科技的造物。
张博士很快确定了“启明”外壳材质的非凡特性（高强度、耐极端环境、未知合金），并找到了那个极其隐蔽的微型充电和数据接口。
林研究员的扫描设备则捕捉到了“启明”内部残存的、极其微弱、但频谱异常复杂的能量残留信号，以及一些无法解读的内部结构阴影。
“能量内核完全枯竭，但结构没有物理损坏。”张博士总结道。
“接口标准未知，与我们掌握的任何一种都不匹配。尝试常规充电有风险，可能损坏内部精密组件。”
“内部有复杂的加密数据层和生物识别锁。”林研究员补充，她指着扫描屏幕上一些闪铄的光点。
“能量残留显示出多种协议频率叠加的痕迹，非常古老且高级。生物锁似乎与某个特定生命场深度绑定，”她说着，目光若有所思地瞥了陆云一眼。
“强行破解或物理拆解，极有可能触发数据自毁或不可预知的能量反冲。”
他们的分析基本准确，这让陆云心中微沉。对方的技术能力不容小觑。
“有没有可能，在不破坏设备的前提下，提取部分表层数据，或者尝试用极低功率、特殊频率进行试探性能量注入，观察反应？”灰隼问道，显然他更关心能否获得实时信息。
张博士和林研究员低声商议了片刻。
“提取表层数据……需要模拟出正确的协议握手信号，这需要大量的分析和试错，短时间内不可能。”张博士摇头。
“试探性能量注入……风险稍低，但需要极其精确的频率控制，而且设备目前的状态，可能无法产生任何可观测的反应，或者……反应会非常微弱且难以解读。”
灰隼沉吟了一下，看向陆云：“你怎么看？作为‘用户’，你有什么建议？”
问题抛了过来。陆云心中念头急转。对方显然希望他能提供“帮助”，以加快进程。这既是试探，也可能是机会。
“我对它的内部原理了解有限。”陆云谨慎地回答。
“它通常是在特定环境下，由‘回响’金属块引导，进行被动充能和数据交互。单独对它进行操作……我没有经验。”
他把皮球踢回给“回响”，同时暗示“启明”并非独立运作的设备。
灰隼目光闪动，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对张博士说：“记录所有特征参数和扫描数据。尝试用最低功率、最宽泛的频率谱，进行一次极短时的能量接触测试，观察有无基础反应。注意安全。”
“明白。”
接下来的过程紧张而安静。张博士和林研究员小心地连接了他们的设备，开始进行复杂的设置。
陆云的心提了起来，他担心这种外部能量注入，会不会意外激活“启明”内部某些未知的机制，或者……干扰到与“回响”之间可能残存的微弱链接？
就在张博士即将按下测试按钮的瞬间——
“等等！”一直躺在里间、似乎睡着的“深瞳”，忽然发出了微弱但急促的声音！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
“深瞳”挣扎着半坐起来，脸色因为急切而有些潮红：
“别……别用那个频率组合……左旋第三档偏高……会……会引发内部缓存单元过载连锁反应……可能导致……永久性数据丢失……”
他喘着气，说出了一串极其专业、夹杂着术语的警告。
张博士和林研究员都愣住了，惊讶地看着“深瞳”，又看了看自己设备上显示的频率参数——竟然与“深瞳”说的基本吻合，只是他们设置的更保守一些。
灰隼眼中精光一闪，看向“深瞳”的目光变得深沉而玩味。
陆云也吃了一惊，但随即明白，“深瞳”是在用他的专业知识进行干预，试图保护“启明”。
同时也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展示了他们并非一无所知，而是掌握着更深层次的操作禁忌——哪怕这禁忌可能是他临时编造的。
“哦？看来‘深瞳’先生对这件设备，了解比我们想象的要多。”灰隼缓缓说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那么，你建议用什么频率和方式进行‘安全’的测试呢？”
压力，瞬间转移到了刚刚“醒来”的“深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