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初冬山林特有的清冽和草木腐败的微腥。
阳光通过稀疏的云层,在林间投下斑驳却毫无温度的光斑。
陆云、陆振华和“深瞳”瘫倒在厚厚的落叶层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喘息而起伏不定。
劫后馀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冲刷着他们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
他们出来了。从那冰冷的金属囚笼,从绝对黑暗和窒息的边缘,回到了这个充满危险、却也蕴含着无限可能的真实世界。
但危险并未远离。身体的警报很快拉响:
寒冷、饥饿、伤痛、极度的疲惫,以及伽马遗迹生命维持场停止后,外部环境陡然变化带来的冲击。
陆云感到肺部刺痛,四肢冰冷麻木,脑袋里那根弦依旧在隐隐作痛。
“深瞳”抱着伤腿,疼得蜷缩起来,脸色比在遗迹里时更加苍白。只有陆振华,凭借着过人的体魄和意志,还能勉强保持清醒和行动力。
“不能躺在这里……”陆振华挣扎着坐起,警剔地扫视四周。
这是一片陌生的林地,地势较高,能看到远处连绵的山峦轮廓。伽马遗迹的通风口隐藏在身后的荆棘丛根部,毫不起眼。
“得找个更隐蔽、能避风的地方,处理伤口,恢复体力。”
他强行拉起几乎瘫软的陆云,又搀扶起“深瞳”。
三人相互支撑着,踉跟跄跄地离开通风口附近,朝着不远处一片看起来更茂密、巨石林立的局域挪去。
幸运的是,他们很快找到了一处理想的临时藏身点——两块巨大岩石天然形成的夹角,上方被另一块石板半遮,形成一个背风、干燥、相对隐蔽的三角空间。
空间不大,但足够三人容身。陆振华立刻动手,用短刃砍来一些相对干燥的灌木枝条和大量落叶,铺在地上,又用较大的枝叶和石块进一步屏蔽入口,只留下一点通风缝隙。
做完这些,他也几乎脱力,靠着岩壁坐下,剧烈喘息。
短暂的休整开始。陆云检查着“深瞳”的腿伤,情况不容乐观,之前的剧烈攀爬让固定伤处的简易夹板松动,伤口可能再次撕裂。
他手头没有药品,只能用之前巴图给的、仅剩的一点草药干叶,嚼碎了勉强敷上,重新用撕下的布条和更结实的藤蔓固定。
整个过程,“深瞳”疼得冷汗直流,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陆振华则拿出所剩无几的食物——几块压缩饼干碎屑和最后一点肉干。
三人分食,这点东西根本填不饱肚子,只能略微缓解胃部的灼烧感。
水壶也空了,只能等待身体稍微恢复后,去查找水源。
补充了一点能量,被寒冷和恐惧麻木的思维开始慢慢活络起来。
“我们现在……在哪儿?”陆云看向父亲,他的方向感在遗迹和渠道里已经完全迷失。
陆振华眯起眼,回忆着逃出前的方位和渠道倾斜的角度,又观察着四周的山势和太阳位置。
“通风口是向上的,我们爬了不短的距离……应该还在伽马点所在的山体范围内,但位置更高,可能在半山腰的另一侧,离主入口应该有一段距离。”他指了指远处一个隐约可见的、较为徒峭的山脊轮廓。
“那个方向……有点眼熟,可能离我们之前藏身的凹地不算太远,但隔着山脊。”
这意味着他们并未远离危险局域。“白手套”如果还在搜索伽马点主入口,或者在山崩后重整旗鼓,依然可能在这一带活动。
“阿尔法点……真的毁了?” “深瞳”虚弱地问,他更关心那个被他们亲手“引爆”的灾难内核。
陆云回忆起伽马点面板最后的信息:“能量信号消失,‘协议δ’激活终止,大规模地质塌陷……应该……是的。”
虽然阻止了最可怕的协议激活,但那种毁灭性的方式,依然让他心头沉重。不知道有多少“白手套”的人被埋葬,也不知道那场崩塌对周围环境造成了多大破坏。
“毁了也好,一了百了。”陆振华哼了一声,但眼中并无轻松。他知道,麻烦远未结束。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陆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逃离遗迹只是第一步。
他们伤痕累累,补给耗尽,暴露在野外,敌人可能还在附近,而他们最初的目标——无论是自保、救人还是阻止“白手套”——都还未完成,甚至变得更加复杂。
“‘深瞳’,还能联系上你背后的‘协调组’或者其他可靠的人吗?”陆振华看向“深瞳”。
“深瞳”苦笑着摇头,摸了摸怀里的“启明”。
“‘启明’彻底没能量了,就是个铁疙瘩。我身上也没有其他备用通信设备。除非我们能找到一个有稳定电源和安全环境的地方,给‘启明’充上电,或者找到其他通信手段……否则,联系不上。”
这条路暂时不通。
“山下村子呢?巴图他们……”陆云想起那个刚刚点燃文明火种的村落。阿尔法点的崩塌可能引发地震或落石,村子是否受到影响?
“白手套”在村子外围还有暗哨吗?巴图传播新知识的行为,会不会引起那些暗哨的怀疑甚至干预?
“村子……我们必须去看看。”陆振华沉声道。
“一来,我们需要补给,食物、药品、御寒的衣物,还有可能的话,打听消息。二来,巴图他们可能也需要帮助,或者……能从他们那里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但风险很大。”陆云提醒,“‘白手套’肯定还在盯着村子。”
“我们可以晚上摸进去,小心点,只找巴图。”“深瞳”建议。
“他对我们有好感,而且他掌握的新知识来自我们的‘引导’,某种程度上,我们是站在一边的。如果他那里相对安全,也许我们能暂时躲一躲,同时想办法恢复‘启明’的能量——
我记得他说过村里有个老式的小水电站,虽然发电量极小,但或许能给‘启明’这种特殊设备补充一点基础电力。”
这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计划了。但前提是,他们能安全抵达村子外围,找到巴图而不被“白手套”发现,并且巴图愿意且有能力帮助他们。
“在那之前……”陆云看向自己沾染了泥土和血迹的双手。
“我们需要恢复一点体力,至少要能走路,能应付一些突发状况。”
恢复,成了眼下最奢侈也最迫切的须求。
三人不再说话,保存体力,靠在冰冷的岩石上,强迫自己休息。
陆云闭上眼睛,尝试进入最浅层的冥想,不是为了引导能量(他现在一丝多馀的精神力都没有),而是为了平复呼吸,缓解头痛,尽可能让身体进入恢复状态。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午后惨淡的阳光逐渐西斜,林间的温度进一步下降。
寒冷像无孔不入的幽灵,钻进单薄的衣物,啃噬着他们的热量储备。饥饿感也再次清淅起来。
陆振华最先坐不住。他小心地扒开屏蔽物的一条缝,向外观察。天色渐晚,林间光线昏暗。
“我出去找点吃的,顺便探探路,看看附近有没有水源。”
“爸,小心!”陆云睁开眼,担忧地说。
“放心,很快回来。”陆振华紧了紧衣服,拿起短刃,如同经验丰富的猎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岩石缝隙外。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陆云和“深瞳”靠在一起,互相用体温抵御寒冷,同时竖起耳朵,警剔着任何异常的声响。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归巢的鸟鸣,更添山林寂静。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陆振华回来了。
他带回了几枚侥幸找到的、已经干瘪发皱的野果,一小把可以食用的嫩树芽,最重要的是——用一片宽大的树叶兜回了一些清澈的泉水。
“附近有条很小的山溪,水很凉,但干净。”陆振华将水分给两人。
“没看到人活动的痕迹,但也不敢走太远。这些果子先垫垫。”
野果酸涩,树芽带着苦味,但此刻都是难得的美味。
冰冷的泉水入喉,滋润了干渴的喉咙和焦灼的内心。体力似乎恢复了一丝丝。
“天快黑了。”陆振华看着缝隙外越来越暗的天光。
“我们休息到半夜,等村子里的人都睡了,再摸下去。我知道一条隐蔽的小路,可以从后山绕到巴图家附近。”
计划已定,剩下的就是等待和积蓄最后一点力气。
夜色完全降临,山林被浓重的黑暗吞没。气温骤降,寒风开始呼啸着穿过林隙,发出呜呜的怪响。
三人挤在一起,用能找到的所有枯叶和枝条盖在身上,依然冷得瑟瑟发抖。
伤痛、饥饿、寒冷、疲惫,以及前途未卜的巨大压力,如同四面合围的墙壁,挤压着他们残存的意志。
但没有人说出放弃的话。从伽马遗迹那最后的黑暗中爬出来的人,对“生”的渴望,已经刻入了骨髓。
不知过了多久,陆振华轻轻推了推陆云和“深瞳”:“时候差不多了。”
三人活动了一下僵硬冰冷的身体,慢慢爬出藏身点。
夜空无月,只有几颗寒星在云隙间闪铄,提供着极其微弱的照明。山林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陆振华在前面带路,他象一头真正的夜行动物,凭借对方向和地形的惊人记忆,以及猎手般的本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陆云紧随其后,手搭在父亲背上,亦步亦趋。“深瞳”咬牙跟在最后,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木棍,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他们避开任何可能有路的痕迹,在密林和乱石间穿行,尽量不发出声响。
寒风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但也让寒冷更加刺骨。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感觉上更长),他们来到了一处较高的山脊。
陆振华示意停下,趴在一块岩石后,向下望去。
下方山谷中,几点零星、微弱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里,如同风中的烛火,摇曳却坚定。
是村子。
比他们上次看到时,灯火似乎更少、更暗了。不知是因为夜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陆振华仔细辨认着方向,然后指向村子西侧一个几乎完全隐没在黑暗中的位置:
“巴图家,就在那边,靠近山脚,屋后有一小片黑影,应该就是他的药圃。我们从这边山坡下去,绕过那几块梯田,从后面接近。”
路线确认。他们开始小心翼翼地下坡,利用梯田的田埂和地头的灌木丛作为掩护,一点点靠近那个亮着一点微光(可能是油灯或壁炉馀烬)的木屋。
越靠近村子,越能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寂静。
没有狗吠,没有人声,甚至连风声都似乎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压抑了。空气中,隐约飘来一丝……焦糊味?
陆云的心提了起来。不对劲。
终于,他们潜行到了巴图家木屋的后方,躲在一片茂密的竹林阴影里。
木屋的窗户用厚实的木板遮挡着,只有门缝下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昏黄光芒。屋后的小药圃一片狼借,似乎被人践踏过。
陆振华示意陆云和“深瞳”藏好,自己如同鬼魅般贴近木屋的后墙,耳朵贴在粗糙的木板上,凝神倾听。
里面传来极其低微的、压抑的咳嗽声,和一个苍老、疲惫、带着惊惧的声音在自言自语般低语:
“……都烧了……都问了……那些外乡人……到底要找什么……山神发怒了啊……”
是巴图的声音!他还活着,但听起来状态很糟。
陆振华轻轻敲了敲木板,用只有他们之间才懂的、极轻的节奏。
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是椅子挪动的轻微声响,以及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靠近后墙。
“谁……?”巴图的声音隔着木板传来,充满了警剔和恐惧。
“巴图老哥,是我,前几天晚上来找过你的。”陆振华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语调平和。
木板后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如释重负又带着更多忧虑的叹息。“是你们……你们还活着……快,快进来,小心点!”
后门被轻轻打开一条缝,巴图苍老憔瘁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现,他迅速扫了一眼外面,然后将陆振华让了进去,又示意陆云和“深瞳”跟上。
三人闪身入内,巴图立刻将门闩死,又拖过一张破旧的桌子抵住。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灶膛里一点将熄的馀烬和桌上的一盏小油灯提供照明。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味、烟味和淡淡的……血腥味?
巴图转过身,借着微光看清了三人的模样——狼狈不堪,伤痕累累,衣衫褴缕,比乞丐还不如。
他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关切,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和焦虑。
“你们……你们到底惹了什么人?做了什么?”巴图的声音颤斗着,没有寒喧,直奔主题。
“昨天下午,山那边像天塌了一样响,地动山摇!然后……那些‘考察队’的人,疯了一样冲回来几个,个个带伤,像见了鬼!
他们在村里到处搜查,盘问每一个人,问有没有见过陌生人,问村里有没有什么‘古怪’的事情发生……他们还……
还烧了几户人家藏着的、刻了新符号的木板和树皮,说那是‘邪祟’!老李头因为多说了几句,被他们打伤了……”
巴图的话,证实了他们最坏的猜测。
阿尔法点的崩塌重创了“白手套”,但也让他们变得更加疯狂和警剔,开始在村里进行高压搜查,甚至试图扑灭巴图刚刚点燃的“知识火苗”!
“他们现在人呢?”陆振华急问。
“天没黑就都撤走了,带着伤员,往山外方向去了。”巴图说。
“但走之前留了话,说还会回来,让村里人‘安分点’,不许乱说乱动,尤其不许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指了指自己额头,又指了指陆云,意思很明显,他们怀疑村里发生的“新知识”传播与陆云这些“陌生人”有关。
“巴图老哥,对不起,连累你们了。”陆云诚恳地说道,同时心中稍定。
“白手套”主力暂时撤离了村子,这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巴图摆摆手,脸上的恐惧并未消退:“别说这个了……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那些人凶得很,有枪,看样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肯定还在山里找你们,或者……找别的什么。”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老哥。”陆振华直视着巴图的眼睛。
“我们需要一点吃的、伤药、厚衣服,还有……如果你有办法,能给这个小东西充一点点电吗?”他指了指“深瞳”怀里的“启明”。
巴图看着那黑乎乎的圆柱体,尤豫了一下:“吃的、药、衣服,我还能想办法凑点。充电……村里那个小水轮机,这几天被那些人看得紧,昨天塌方后好象也坏了,一直在响……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有一线希望就好。
“另外,”陆云补充道,语气郑重。
“巴图老哥,你教给大家的那些新草药知识,还有对石板的解读……请一定,一定不要放弃。
那不是邪祟,那是……属于你们自己的、宝贵的智慧。
那些人烧掉木板,但烧不掉已经在你们心里生根的东西。请小心地、用你们自己的方式,继续下去。”
巴图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那光芒驱散了些许恐惧,多了几分坚定。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似乎贴身放着什么东西(也许是那块石板的碎片?)。
“我晓得了……那些梦……那些‘感觉’……不是假的。我会小心。”
有了巴图这个内应,他们的处境立刻改善了许多。
巴图迅速拿出一些藏着的干粮、腌肉、干净的布条和仅剩的草药。虽然不多,但对陆云三人来说已是雪中送炭。
他还翻出了两件破旧但厚实的羊皮袄,让他们换上抵御寒冷。
至于“启明”充电,巴图答应天一亮,就以查看水轮机故障为借口,想办法试试,但不能保证成功,而且有风险。
三人躲在巴图家狭小、散发着陈旧气味的里间,就着冷水吃下食物,处理了伤口,裹上温暖的皮袄,久违的、来自人间的暖意和饱腹感,让他们几乎落下泪来。
但这温暖和饱足是短暂的。他们知道,“白手套”的威胁只是暂时退却,阿尔法点崩塌的馀波未平。
他们自身的伤势和“启明”的能量问题极待解决,而更长远的——如何彻底摆脱“白手套”的追捕。
如何应对那个可能还在“协调组”内部引发波澜的秘密,甚至如何安置巴图和这个被卷入风波的山村……所有问题,都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笼罩在前方。
馀烬虽暖,新途仍险。在这深山孤村的昏黄灯火下,三个逃亡者与一位守护着微弱文明火种的老人,共同面对着未知的黎明。
而远山的阴影里,毁灭的轰鸣仿佛仍在隐隐回荡,提醒着他们,一场风暴虽然暂时过去,但更大的旋涡,或许正在看不见的深处,悄然蕴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