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家狭窄的里间,弥漫着陈旧木头、草药干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熏气息。
一盏小小的油灯搁在角落的木箱上,火苗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放大、扭曲,投在粗糙的木板墙上。
外面风声呼啸,偶尔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更衬得屋内的寂静带着一种紧绷的质感。
食物带来的暖意和饱腹感,正在迅速被身体更深层的疲惫和伤痛所取代。
陆云裹着带有浓重羊膻味的旧皮袄,靠在冰冷的土墙边,尽管眼皮沉重得象灌了铅,却不敢真正放松入睡。
大脑里,伽马点的数据流、阿尔法点崩塌的轰鸣、“白手套”狰狞的面孔、巴图眼中深沉的恐惧……各种画面和信息碎片交织冲撞,让他头痛欲裂。
陆振华坐在门边的矮凳上,短刃横在膝头,耳朵时刻捕捉着屋外的任何风吹草动。
他的背挺得笔直,象一张拉满的弓,但脸上的疲惫和细微的颤斗,暴露了他也早已到了极限。
“深瞳”则蜷缩在铺了干草的地铺上,呼吸粗重,受伤的左腿即使重新固定和敷药后,依然疼得他无法安眠,只能紧紧咬着牙关。
时间在油灯芯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屋外呼啸的风声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巴图在小心地移动。
他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进来,碗里是冒着微弱热气的、颜色浑浊的汤水。
“喝点热水,加了点老姜和山花椒根,能驱寒,也……能提提神,镇痛。”巴图将碗轻轻放在陆振华脚边,声音压得极低。
“天快亮了,我一会儿就去水轮机那边看看。你们……千万别出声。”
陆振华点了点头,感激地看了巴图一眼。这位老护林员冒着巨大的风险收留他们,这份情谊,已不仅仅是当初那点草药交换所能衡量。
巴图没再多说,佝偻着背,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里间的破布门帘小心掩好。
陆振华将热水端给陆云和“深瞳”。热水下肚,一股辛辣的暖流从喉咙蔓延到胃里,稍稍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也让因疼痛和寒冷而僵硬的神经略微松弛。
那山花椒根特有的麻涩感,确实带来了一点微弱的镇痛效果。
“爸,你说……‘白手套’真的全撤走了吗?”陆云捧着温热的陶碗,低声问道。
尽管巴图说他们往山外方向去了,但陆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鬼知道。”陆振华啐了一口。
“那群孙子鼻子比狗还灵,心比狼还狠。吃了这么大亏(阿尔法点崩塌),死了人,丢了目标(遗迹内核),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撤走可能是暂时的,去搬救兵,或者调整策略。也可能……留了暗桩在附近,等着我们或者村里露出马脚。”
“深瞳”忍着痛,艰难地分析:
“他们的主要目标,一开始是阿尔法遗迹和里面的‘协议δ’。现在遗迹毁了,协议……估计也随着内核沉寂或被掩埋了。
他们的直接目标落空。但次级目标——陆云,还有他身上的‘启明’和‘回响’,以及我们掌握的关于其他遗迹(伽马点)的信息——依然存在。他们不会放弃的。
而且,阿尔法点的崩塌原因,他们肯定会追查。我们虽然躲在遗迹里,但通风口打开过,加之之前无人机被击落……他们很可能已经将伽马点的位置与我们挂钩。
一旦他们缓过劲来,或者调来更专业的设备和人员,伽马点入口,甚至这个村子,都可能成为重点搜索局域。”
这个分析让三人的心再次沉了下去。他们看似暂时安全,实则危机四伏,只是从明处的追杀,转入了暗处的对峙和潜在的危险中。
“必须尽快恢复‘启明’的能量。”陆云看向“深瞳”。
“哪怕只有一点点,能开机,能进行基础的扫描和通信尝试,我们就有机会联系外界,或者获取更多信息。”
“深瞳”点头:“我知道。就看巴图老哥那边能不能找到机会了。”
等待天亮的时间,变得更加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象是踩在薄冰上,不知何时会彻底崩塌。
终于,外间的天色通过门板的缝隙,透进一丝极为黯淡的灰白。寒风似乎小了一些,但气温依旧低得刺骨。
村子里开始响起零星的鸡鸣,打破了死寂。
巴图悄声进来,脸色比昨晚更加凝重。“我去了水轮机那边,”他声音压得更低。
“机子没大坏,就是引水的竹管被塌方震下来的石头砸歪了,水流量小了很多,转得慢。那些外乡人走的时候,把机房的门锁了,还贴了封条。我不敢硬开。”
希望落空了一半。
“不过……”巴图尤豫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沉甸甸的、黑乎乎的方块,连着两根颜色暗淡的电线。
“这是很多年前,山外来的勘探队留下的一块……叫什么‘备用电池’?他们当时用来给一个会亮的小灯供电的,后来灯坏了,电池就丢在我这儿了。我一直留着,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电,能不能用……”
备用电池!
陆云和“深瞳”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深瞳”立刻接过那块老旧的铅酸电池(从外观判断),仔细查看。
电池外壳有锈蚀,电极也有些氧化,但整体还算完整。他尝试用指甲刮了刮电极,露出一点金属光泽。
“有电压!虽然很弱了!”“深瞳”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电压可能不足以直接给‘启明’充电,但如果我们能做一个简单的升压电路……用这里能找到的材料……”他看向巴图。
“老哥,你这里有铜线吗?哪怕旧电线?还有磁石?或者……铁钉也行,越多越好。”
巴图被“深瞳”一连串的专业术语弄得有些发懵,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关键,连忙点头:“有!有以前捡的破电线,铜丝都黑了。磁石……我有个老旧的指南针,里面的针能用吗?铁钉有一些。”
“可以!都拿来!再给我找个小点的、硬点的木片或者竹片!”“深瞳”顾不上腿疼,挣扎着坐直身体,眼中闪铄着技术宅特有的、遇到难题时的专注光芒。
巴图迅速找来了一堆“破烂”:
几段剥出来的、氧化发黑的细铜丝。
一个摔坏了外壳的老式指南针,里面的磁针完好。
一小盒生锈的铁钉;还有几块光滑的竹片和一把小刀。
“深瞳”就着昏暗的油灯光,开始了他简陋却至关重要的“工作”。
他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在竹片上刻出凹槽,将铜丝按照特定的方式缠绕上去,制作简易的线圈。
他将磁针固定在竹片中央,使其能自由转动(仿真最简单的转子)。
他利用铁钉和剩馀的铜丝,试图构建一个极其粗糙的“电刷”和整流结构。
整个过程,他全神贯注,手指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斗,但动作却异常稳定精准。
陆云和陆振华在一旁摒息看着,他们帮不上忙,只能默默祈祷。巴图也紧张地搓着手,大气不敢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间天色越来越亮,村子里开始有人走动的声响,狗也叫了起来。
“深瞳”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热,而是高度集中和精神亢奋。
终于,他用颤斗的手,将“启明”底部那个极其微小的充电接口(平时隐藏,需要特殊工具打开,此刻他用两根最细的铜丝小心翼翼探入),连接到了他刚刚制作好的、那堆简陋线圈和磁针构成的“手工发电机”的输出端。
而发电机的“动力源”,则是那块老旧电池提供的微弱直流电,经过他粗糙的“升压”和“交变”处理……
是否能成功,谁也不知道。这更象是一场基于最基础物理原理的、简陋到可笑的赌博。
“深瞳”深吸一口气,将那块老旧电池的正负极,轻轻触碰在他自制的“电路”输入端。
一阵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滋滋”声响起。指南针里的磁针,开始极其缓慢、几乎肉眼难辨地……转动了!
与此同时,连接“启明”的那两根细铜丝尖端,迸发出几点比火花还要微弱的、转瞬即逝的蓝色电芒!
“有反应了!”“深瞳”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
陆云紧紧盯着“启明”。那沉寂了许久的圆柱体表面,代表充电状态的、原本彻底黯淡的一圈环形指示灯,极其微弱地、闪铄了一下!
仅仅一下,就再次熄灭。
“电压不稳……功率太小……”“深瞳”咬着牙,小心地调整着铜丝接触的位置和角度,试图找到最稳定的连接点。
指示灯又极其微弱地闪铄了两下,三下……每一次闪铄都极其短暂,光芒微弱得如同夏夜最遥远的萤火虫。
但就是这微弱的、断断续续的闪铄,却让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它在充电!
虽然慢得令人绝望,虽然可能根本充不满,甚至可能因为电压不稳损坏设备,但它确实在充电!
“就这样……保持住……”“深瞳”像呵护最脆弱的珍宝,维持着那极其不稳定的连接,额头上的汗水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的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开始酸痛颤斗,但他一动不动。
陆振华轻轻扶住他的肩膀,给他一点支撑。陆云则紧紧盯着“启明”的指示灯,心中默默计书着那微弱闪铄的间隔。
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十分钟。对“深瞳”而言,如同举着千斤重物过了十年。
终于,“启明”表面的环形指示灯,那微弱的闪铄,渐渐稳定下来,变成了一种持续的、虽然依旧黯淡却不再熄灭的极微弱红光!
同时,圆柱体侧面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孔里,透出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仪器激活时的微弱嗡鸣声!
“成功了!它开机了!”“深瞳”几乎要欢呼出来,但立刻压低了声音,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疲惫。
陆云也长出一口气。
他轻轻接过“启明”,入手依旧冰凉,但能感到内部有极其微弱的能量在流转。他按下那个隐蔽的激活按钮。
“启明”顶端的幽蓝色光幕,极其艰难、闪铄不定地亮了起来!
亮度只有正常状态的十分之一不到,显示的内容也残缺不全,不断有雪花和乱码干扰,但它确实激活了!
【警告:检测到外部连接不稳定……建议立即停止充电,避免设备损坏……】
而且基础的数据存取和环境分析功能似乎还能勉强运行!
“快,看看能不能找到存储的通信记录,或者尝试扫描一下附近局域,看看有没有异常的电磁信号!”陆振华催促道。
陆云立刻操作。在“深瞳”的指导下(他更熟悉界面),他们首先尝试调取“启明”内部可能存储的、关于“协调组”安全频段或者“深瞳”之前使用的紧急连络代码。
然而,大部分相关数据都因为之前的能量枯竭和系统强制休眠而损坏或无法读取,只找到几个残缺的、无法验证有效性的频率代码片段。
接着,他们激活了基础环境扫描,将功率调到最低,仅针对巴图家小屋周边百米范围内,进行极低精度的电磁信号和生命场探测。
扫描结果很快显示在小屋内部和附近,除了他们四人的生命场,没有其他异常。
但在村子东头,之前“白手套”借住的木屋方向,扫描到了一个极其微弱、但持续存在的、规律性的低功率无线电信号!
信号特征与之前监听到的“白手套”通信设备高度相似!
“暗桩!”“深瞳”脸色一沉,“他们果然留了人!至少留了一台自动值守的通信中继器,甚至可能还有潜伏的观察哨!”
这个消息证实了他们的担忧。村子并未脱离监控。
就在这时,“启明”。
充电过程已经停止(“深瞳”已断开连接),而仅仅是维持开机和进行最低限度的扫描,就在快速消耗这来之不易的能量。
“能量撑不了多久。”陆云当机立断,“我们必须利用这点能量,做最重要的事。”
“尝试发送求救信号?”“深瞳”问。
陆云摇头:“能量太弱,信号发不远,而且我们不知道可靠的接收方在哪里,频率也不确定。更可能的是,信号会被‘白手套’的监听设备捕捉到,暴露我们的位置。”
他盯着光幕上那个代表伽马点大致方位的标记(根据最后记录推算),又看了看代表阿尔法点崩塌局域的阴影,一个想法逐渐清淅。
我们需要知道,‘白手套’在阿尔法点崩塌后,到底损失有多大,他们的下一步动向是什么。
另外,我们也需要确认伽马点入口目前的情况,以及……那个通风口是否安全,能否作为我们万一需要时的退路或信道。
“你想……用这点能量,进行两次定向的、远距离但低精度的扫描?”“深瞳”明白了陆云的意思。
“一次扫描阿尔法点废墟和周边局域,评估破坏程度和人员活动迹象。一次扫描伽马点入口附近,确认是否有埋伏或监控。”
“对。”陆云点头,“这比盲目发送信号更有价值。”
“深瞳”。扫描后,‘启明’可能再次因能量过低而自动休眠。”
这意味着,他们很可能只有这一次主动获取关键情报的机会。
“做吧。”陆振华拍板,“总比瞎子乱闯强。”
决定已下。“深瞳”立刻操作“启明”,将扫描模式调整到最节能的“脉冲回波探测”模式,锁定第一个目标坐标——阿尔法点“鬼见愁”局域。
【定向扫描激活……目标:阿尔法点废墟……能量输出……】
幽蓝光幕剧烈闪铄了一下,一条极其简略的、由线条和色块构成的扫描反馈图象艰难地呈现出来,不断抖动,细节模糊。
图象显示,原本标记为阿尔法点内核的局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代表地质结构严重破坏的阴影区(塌陷坑或山体滑坡)。
阴影区周边,探测到少量零散的生命场信号(非常微弱,可能被掩埋或重伤),以及一些失去能量反应、代表被摧毁或遗弃的设备残骸信号。
在更外围的局域,探测到几组较为清淅、正在快速移动的生命场信号,移动方向……似乎是朝着山外。
“白手套”的残存人员,正在撤离那片已经成为死亡陷阱的废墟局域。损失看来确实惨重。
接着,第二次扫描,目标:伽马点入口大致局域。
图象再次艰难呈现。代表伽马点弧形门的坐标点附近,探测到了……不止一个静止的、带有微弱电子设备信号的生命场!
他们呈扇形分布,潜伏在入口周围大约五十到一百米的范围内,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若非特意进行针对性扫描,极难发现!
“埋伏!他们果然找到了入口,并设下了埋伏!”“深瞳”低呼,“他们在等我们自投罗网,或者……在等后续部队带来破拆装备!”
两条关键信息获取完毕。“启明”。它完成了最后的使命。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情况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白手套”虽遭重创,但并未放弃,反而更加狡诈和耐心。
他们失去了阿尔法点的目标,便将全部注意力转向了伽马点和他们这几个“钥匙”携带者。
村子被监视,伽马点入口被埋伏,他们被困在了中间。
前有狼,后有虎,自身重伤,补给有限,与外界联系依然中断。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他们,仿佛成了这场即将到来的、更猛烈风暴中心,最脆弱的那一叶扁舟。
陆云的目光,缓缓扫过父亲凝重的脸,“深瞳”因疲惫和疼痛而苍白的脸,还有巴图那张写满忧虑和恐惧的、苍老的脸。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在这看似绝境的夹缝中,撕开一条生路。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口袋。那里,除了“回响”,还有那块冰冷、沉默的黑色金属残片——“指挥官密钥”的碎片。Ω级协议“最终沉寂”的片段……
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可以说是不顾后果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思绪。
或许……破局的关键,不在于逃离,也不在于隐藏,而在于……主动出击?
利用手中这最后的、危险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