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有生命的粘稠液体,从伽马遗迹信道的尽头、从墙壁的接缝、从天花板看不到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内核室内,那永恒柔和的冷白色光芒彻底熄灭了。
【基础环境维持:关闭】
【生命维持场:关闭】
【内核记录单元:最低功耗休眠模式(维持基础数据完整性)】
【外部环境:阿尔法点能量信号消失。大规模地质活动(塌陷)已趋于平稳。。】
【警告:内部温度将开始缓慢下降。空气循环停止。二氧化碳浓度将逐步上升。访客生存环境:极端恶劣,持续恶化中。】
冰冷,是第一个袭来的感觉。失去了恒温系统的调节,遗迹内部的温度迅速向山体深处的地温靠拢。
阴冷的寒意穿透了陆云单薄潮湿的衣物,像无数细针扎在皮肤上,迅速带走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
紧接着是沉闷。
空气不再流动,带着金属和尘埃的静止气味,每一次呼吸都感觉比上一次更费力,肺部沉甸甸的,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逐渐凝固的凝胶。
大脑因为缺氧开始发出细微的眩晕警报。
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的不适,也放大了内心深处的恐惧。
“爸……‘深瞳’……”陆云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虚弱。
他感到父亲粗糙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骼膊,另一只手似乎也搭在“深瞳”身上。
“我在。”陆振华的声音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平稳,“都没事吧?”
“还……撑得住……”是“深瞳”咬着牙的回答,但声音里明显带着颤斗,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伤痛,亦或是绝望。
他们暂时还活着,但就象被扔进了一个正在缓慢抽真空、降温的铁棺材里。
空气、温度、希望,都在一点点被剥夺。
“能量……彻底没了?”陆振华问向陆云的方向,尽管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内核休眠了……维持最低数据保存……没有多馀能量给我们用了。”陆云低声回答。
他摸索着,将那块已经冰凉的黑色金属残片小心地收回贴身口袋。它完成了它的使命,以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
“外面的山崩……停了?”“深瞳”问,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白手套’的人……”
“面板显示塌陷平稳了。‘白手套’的信号……部分消失了,可能被埋了,也可能撤退了。”陆云回忆着最后看到的信息。
阿尔法点的毁灭性崩塌,无疑重创了“白手套”在“鬼见愁”的行动力量,甚至可能将他们暂时驱逐出那片局域。
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全,他们很可能还控制着村落外围,甚至可能因同伙的伤亡而更加疯狂。
“也就是说,我们暂时不会被那些混蛋抓到了……”陆振华的声音里听不出是庆幸还是苦涩,“但要憋死、冻死在这里面了。”
黑暗中,三人陷入沉默。只有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在凝滞的空气里回响。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寒冷和窒息拉长。
陆云蜷缩起身体,试图保存一点热量。他的思维因为低温和缺氧开始变得迟钝,但一股强烈的不甘仍然在心底燃烧。
他们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甚至间接引发了一场山崩,难道最终结局就是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冰冷的铁盒子里?
巴图他们怎么办?父亲和“深瞳”……
不,不能放弃。一定还有办法。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尽管这让他本就缺氧的大脑一阵刺痛。
他在记忆中搜寻,搜寻任何可能被忽略的细节,关于伽马点的结构,关于那些涌入意识的技术信息碎片,甚至关于“白手套”的通信片段……
“通风……系统……”他忽然喃喃道。
“这么大的封闭空间……最初的建造者……肯定考虑过长期维持……应该有独立的……通风结构……哪怕只是……最基础的……空气循环井道……”
伽马点是“观察站”,设计时必然考虑了长期自主运行。能源可以休眠,但最基本的空气交换呢?完全依赖封闭循环和再生系统?
还是有与外界连通的、物理性的通风井?在能量耗尽、系统关闭后,这些物理信道是否还存在?是否可能……被堵塞了?
“你是说……可能有通到外面的……管子或者缝?”“深瞳”立刻明白了陆云的意思,声音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对……找找看……墙壁……天花板……接缝……”陆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腿脚发软,又跌坐回去。
“你别动!我去找!”陆振华按住他,开始在黑暗中摸索。
他避开中央平台(防止触发什么),沿着冰冷的金属墙壁,一寸一寸地用手触摸、敲击,耳朵贴近墙面,试图听出空洞或异常的声音。
他拿出了之前搜集的、仅剩的一点能发光的东西——
一小块混合了特殊树脂和荧光苔藓碎屑的“冷光泥”,这是之前在山林里应急做的,光芒极其微弱,只能照亮巴掌大的一片局域,但在绝对的黑暗里,已经是救命的光源。
微弱的幽绿色光芒在墙壁上移动,映出陆振华专注而严峻的侧脸。他敲击着,倾听着,象一头在黑暗中查找生路的老狼。
时间在寂静和寒冷中流逝。陆云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缺氧带来的困倦感一阵阵袭来。
他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用疼痛保持清醒。“深瞳”的呼吸声也变得更加粗重和费力。
“这里!”突然,陆振华压低的、带着惊喜的声音传来!
陆云精神一振,和“深瞳”一起,循着那点微光挪过去。
只见在内核室一侧墙壁与天花板的交界处,靠近角落的位置,陆振华手指抚摸的地方,金属墙壁上有一条极其细微、几乎与装饰纹路融为一体的、长约半米的横向细缝。
细缝边缘非常光滑,显然是人造结构。敲击其后的墙壁,声音略显空荡,与其他实心局域的沉闷声不同。
“是通风口!或者检修信道的盖子!”陆振华肯定道,“但是……太严丝合缝了,没有把手,也推不动。”
“能量还在的时候……可能是电控的……现在没电了……”“深瞳”凑近观察,微弱的光照下,能看到细缝边缘确实没有任何物理开关,“能不能……撬开?”
陆振华尝试用短刃的刀尖插入细缝,但缝隙太窄,刀尖只能进去一点点,而且金属异常坚硬,根本撬不动分毫。
他用尽全力,也只是在缝隙边缘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希望仿佛就在眼前,却又被一道无法逾越的金属屏障隔绝。
绝望再次涌上心头。
“等等……”陆云喘息着,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额头。
“回响”金属块……在之前开启入口时,曾自发释放能量。后来在入口最后关头,也爆发过一次。虽然现在它和伽马点内核一样沉寂,但它本身……
是否还蕴含着一点点最基础的能量?或者,它与伽马点材质同源,能否作为某种……物理性的“共鸣钥匙”?
一个极其缈茫的想法浮现。
“爸……把‘回响’……贴在那个缝隙上……试试……”陆云吃力地取下额头的金属块,递给父亲。
陆振华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照做。他将温热的“回响”金属块,紧紧贴在那条细缝中央。
一秒,两秒,三秒……
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陆云几乎要放弃时,“深瞳”忽然低呼:“看!缝隙边缘!有光!”
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光点,如同苏醒的萤火虫,开始在那条细缝的边缘断断续续地、微弱地闪铄起来!
光芒的来源,似乎是“回响”金属块与伽马点墙壁接触的部位!这不是“回响”在释放能量,更象是它的存在本身。
与墙壁材质发生了某种极其微弱的物理或化学层面的“共鸣”,激活了墙壁材料中残存的、最底层的荧光粒子或能量敏感涂层!
光芒虽弱,但足以让他们看清:那条细缝并非完全平滑的金属对合,在光芒映照下,能隐约看到内部有极其精细的、如同齿轮啮合般的卡槽结构!
“是机械卡锁!”“深瞳”激动起来,“不是完全的电控!有物理锁止机构!只是卡得非常死!我们需要……一个能插进去、同时能产生足够扭力的东西,去拨动里面的卡簧!”
能插进那条比刀片还窄的缝隙,还要有足够的硬度和扭力……他们手头有什么?
陆振华看向自己的短刃,刀尖太厚。他又摸索身上,除了几个粗糙的工具,没有任何符合条件的东西。
陆云的目光,却落在了“深瞳”一直拿在手里的“启明”上。那个圆柱形设备的一端,有一个极其细小、用于精密操作的微型探针接口盖板……
“‘启明’……那个小盖子……能拆下来吗?探针本身……”陆云问。
“深瞳”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连忙操作。
他小心地拧开“启明”底部那个比指甲盖还小的保护盖,里面果然藏着一根比缝衣针略粗、长约三厘米、异常坚硬锐利的黑色金属探针!
这是“启明”用于微观采样或精密接触的部件!
“太好了!”陆振华接过那根细小的探针。
他将探针尖端,极其小心地对准细缝中光芒映照下、看起来象是关键卡槽的一个微小凹点。
屏住呼吸。陆振华手腕稳如磐石,将全身的力气和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那一点细微的触感上。
探针插入缝隙,抵住凹点。他开始尝试向一侧缓缓用力……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绝对寂静中清淅可闻的机簧弹动声!
紧接着,是更多细碎的、连锁反应般的“咔哒”声!
那条严丝合缝的横向细缝,靠近中央的部位,竟然向内微微凹陷了大约一毫米,然后……无声地向一侧滑开了约十厘米!
露出后面一个黑洞洞的、仅能容一人匍匐通过的、向上倾斜的狭窄渠道入口!
一股微弱但切实存在的、带着山石冰冷气息的、新鲜空气,从渠道深处流泻出来!
“打开了!是通风渠道!”陆振华狂喜!
他立刻将头探进去,深深吸了一口那虽然冰冷但无比清新的空气,肺部因缺氧带来的灼痛感顿时缓解了不少!
绝境之中,终于撕开了一道微光的缝隙!
“快!把‘回响’和探针收好!我们进去!”陆振华回头,将陆云和“深瞳”先后拉过来。
通风渠道内部异常光滑,材质与遗迹墙壁类似,但布满了细微的防滑纹路。
渠道直径大约六十公分,倾斜向上,角度很陡,内部漆黑一片,不知通向何处,也不知道有多长。
但这是唯一的生路。
“我先进去探路,你们跟着,小心!”陆振华率先钻了进去,用骼膊和腿撑住管壁,开始向上攀爬。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但异常坚定。
接着是陆云。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力气,跟着父亲钻入渠道。
冰冷的管壁贴着身体,狭窄的空间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但那股不断涌入的新鲜空气,却象强心剂一样支撑着他。
他学着父亲的样子,用手肘和膝盖抵住管壁,一点一点向上挪动。
最后是“深瞳”。他受伤的腿在这样的攀爬中将是极大的负担,但他没有尤豫,将“启明”塞进怀里,也钻了进去。
每向上一步,左腿都传来钻心的疼痛,额头上冷汗涔涔,但他一声不吭,紧紧跟在后面。
渠道内一片漆黑,只有下方入口处透进的一点微光(来自“回响”在缝隙处的残留荧光和冷光泥),很快也被弯曲的管壁挡住。
他们完全依靠触觉和前方父亲传来的细微摩擦声,在绝对的黑暗中,朝着未知的上方,艰难地、一寸一寸地攀爬。
没有时间概念,只有肌肉的酸痛、冰冷的管壁、粗重的喘息,以及对前方出口的缈茫希望,支撑着他们。
不知爬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陆云的体力再次接近极限,手臂和膝盖火辣辣地疼,大脑因持续的缺氧和剧烈运动而阵阵眩晕。好几次他都差点松手滑下去。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上方传来父亲压抑着兴奋的声音:“前面……有光!很小的光点!快到了!”
光!
这个字眼像最后的燃料,注入陆云即将熄灭的身体。他鼓起馀勇,奋力向上又爬了几米。
果然,在渠道斜上方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不规则的光斑!
那不是人工光源,而是……自然光!是从渠道出口缝隙透进来的、属于外面世界的天光!
出口!就在前面!
三人精神大振,最后的几米爬得格外用力。
终于,陆振华的手摸到了渠道的尽头——那里被一个布满细密网眼的金属格栅封住,格栅边缘有泥土和苔藓的痕迹,显然与外界相连。
光就是从格栅的网眼和边缘缝隙透进来的。
陆振华用力推了推格栅,纹丝不动,似乎被外面的什么东西卡住或锈死了。
他调整姿势,用肩膀顶住格栅的一侧,双脚蹬住管壁,开始发力!
“嘿——!”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全身肌肉绷紧。
格栅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金属变形声,边缘的泥土簌簌落下。
陆云和“深瞳”在下方,也用身体顶住管壁,为父亲提供支撑。
“砰!”一声闷响,格栅终于被陆振华硬生生顶开了一道足够钻出的缝隙!
大量新鲜的、冰冷的、带着草木和泥土气息的山林空气,汹涌而入!
陆振华率先钻了出去。紧接着,他将几乎虚脱的陆云和“深瞳”先后拉了出来。
三人瘫倒在冰冷的土地上,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久违的自由空气,尽管这空气寒冷刺骨。
阳光(似乎是下午)通过稀疏的云层和树梢,洒在他们身上,带来微不足道的暖意,却像征着无与伦比的生命希望。
他们出来了!从那个即将成为金属坟墓的伽马遗迹,从黑暗、冰冷和窒息中,逃出生天!
环顾四周,他们身处一片陌生的山林坡地,周围是高大的乔木和灌木,脚下是厚厚的落叶。
伽马遗迹的通风出口,隐蔽在一丛茂密的、带有荆棘的灌木根部,格栅被顶开后,又被陆振华小心地推回原位,用落叶稍微遮掩。
他们暂时安全了。但这里是什么地方?距离伽马点入口多远?距离村落多远?
距离“鬼见愁”的崩塌区又有多远?“白手套”的残存力量在哪里?
劫后馀生的庆幸还未消散,新的、现实的危机已经悄然临近。
他们脱离了绝境,但并未脱离险境。
反而,从一个已知的、相对封闭的危险环境,进入了一个更广阔、更未知、同样危机四伏的战场。
微光已现,前路仍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