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久了何雨林神清气爽地从绸缎铺的后门走了出来,提了提裤裆后,把自行车退出来就走了。
陈雪茹感觉胸膛都麻了。
她看着何雨林离开的背影,嘴角却噙着一丝满足又无奈的笑,低声啐道:
“小混蛋这下好了吧?整天带着弟弟到处溜达。”
何雨林骑着自行车,不紧不慢地往轧钢厂方向去。
陈雪茹这边暂时安顿好了,有师父那层保险,短期内问题不大。
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娄家制药厂的事。
自行车拐进轧钢厂大门,门卫老张头远远看见他就笑着打招呼:“何大夫,下午也来啦?”
“恩,来看看,万一有工人中暑呢。”
何雨林随口应着,脚下不停,径直朝着小楼骑去。
厂长办公室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谭芸眉间那点若有似无的焦躁。
她已在窗台边坐了整整小半天,白淅的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鎏金镶翡翠的胸针,眼神却总不由自主地飘向楼下厂区的主干道。
远远地,那个熟悉的身影蹬着锃亮的钻石牌自行车,不紧不慢地拐进了厂门。
谭芸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红唇微动,似嗔似怨地低声嘀咕:
“小赤佬……上班时间不好好坐班,到处瞎逛荡,也不怕我扣你工钱。”
那语气,与其说是责备,倒更象是一种带着幽怨的抱怨。
她就是这样,瘾大,三天一大凿,两天一小凿,要不然感觉都能死。
谭奉先坐在会客桌旁的沙发里,捧着杯已经凉透的龙井,
看着他姐姐这副魂不守舍、时不时望向窗外的模样,自以为猜中了心思,不由得咧开嘴,带着点捉狭打趣道:
“姐啊,姐夫不是说了下午三点到站吗?你看看你,跟块望夫石似的,在这窗台边都杵了一上午了,脖子不酸吗?眼珠子都快掉出去了。”
谭芸闻言,收回目光,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凌厉:
“要你管?我乐意。倒是你,坐在这儿半天,茶都给你喝成白开水了,没事做就去车间转转,别在这儿碍眼。”
谭奉先放下茶杯,叹了口气,神色正经了些:
“姐,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之前开掉的那几个刺头,这几天我底下的人瞧见,老在厂子附近打转,眼神不善。
我担心他们狗急跳墙,对你……或者对姐夫不利。这几天你出入,还是我陪着稳当点。”
谭芸却象是没听见他的担忧,慵懒地站起身,曳地的旗袍下摆划过光洁的地板。
她走到办公室一侧的墙壁前,仰起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几幅装裱精美的古画。
那是娄振华早年重金购得的汉末名家之作,其中一幅甚至还题有曹丕的诗句,一直被娄振华视若珍宝。
“这些画,”谭芸伸出纤纤玉指,虚虚点了点墙面,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下次找人都摘了,看着就心烦。”
是的,她现在但凡看见娄振华的东西,就烦!
谭奉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几幅画意境古拙,笔力苍劲,确实是难得的好东西。
他挠了挠头,不解道:“姐,这可是姐夫当初花了大价钱淘换回来的,就这么丢了?未免……太可惜了吧?再说,姐夫回来要是问起……”
“问起就说我嫌它们晦气,挡了财运。”
谭芸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摆在这儿,整天对着,免得让人想起些陈年旧帐,心里堵得慌。”
谭奉先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他深知这些画作的价值,更知道姐夫对它们的看重。
可看着姐姐那副斩钉截铁、眉眼间透着冷意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这个姐姐,主意大得很,一旦决定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就在这略显凝滞的沉默当口,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噔噔噔”脚步声,伴随着粗鲁的叫骂,由远及近,如同滚雷般迅速逼近!
“是这儿!姓娄的办公室就在这层!”
“没错!娄振华这老王八蛋!万恶的资本家!克扣咱们的工钱,吸咱们的血汗!今天非得找他算帐!”
“对!打死他!让他知道知道咱们工人不是好欺负的!”
“保卫室的那帮饭桶拦不住咱们!冲进去!”
声音粗嘎凶狠,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怒火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正是前几天因为屡次违反操作规程、消极怠工,差点导致重大事故的工人。
被娄振华力主开除的那几名钳工和锻工!
不知他们如何绕过了厂区大门和楼下的守卫,竟然直接冲上了办公楼层!
谭奉先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嚯”地站起身,声音都变了调:
“姐!快!快躲起来!进里间休息室!把门锁死!”
他一边喊,一边一个箭步冲向办公室门口,试图用身体挡住那扇厚重的红木门。
然而,已经迟了!
“砰!”
一声巨响,办公室的门被一股蛮力猛地从外面踹开,撞在墙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几个穿着脏污工装、满脸横肉、眼泛红丝的壮汉如同出闸的猛虎般涌了进来,瞬间就将门口堵死。
领头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粗壮钳工,姓王,是这几人里手艺最好、也最不服管的一个,
此刻他脸上杀气腾腾,一眼就看见了试图阻拦的谭奉先。
“谭奉先!娄振华的狗腿子!给老子滚开!”
王钳工怒吼一声,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直接就朝谭奉先的肩膀抓来!
谭奉先虽是谭家分支的少爷,平日里养尊处优,哪里是这些常年抢大锤、干重活的工人的对手?
他慌忙侧身想躲,却被对方另一人从侧面猛地撞了一下,顿时脚下不稳。
王钳工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牢牢抓住了他的肩胛骨,
另一只拳头已经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他的面门!
“啊!” 谭奉先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拳,鼻血瞬间就喷了出来,眼前金星乱冒,整个人被打得跟跄倒退,后背“咚”地撞在办公桌上,桌上的文档、茶杯哗啦啦掉了一地。
“奉先!” 谭芸在工人破门而入的瞬间,已经反应极快地退向了办公室内侧的休息室门边。
看到弟弟被打,她脸色也是一白,但眼中并未露出太多惊慌,反而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光。
她趁乱迅速拧开休息室的门,闪身躲了进去,反手就要锁门。
“那娘们儿要跑!” 一个眼尖的工人指着谭芸的背影大叫。
王钳工一拳得手,打倒了谭奉先,心中的暴戾之气更盛,闻声扭头,看见谭芸即将躲进休息室,顿时怒火中烧:
“臭娘们儿!就是你挑唆着开除老子!今天连你一块儿收拾!” 说着,就要带人冲过去。
楼下,何雨林刚支好自行车,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正准备迈步走进小楼。
就在此时,楼上隐约传来的嘈杂叫骂、重物撞击声,还有那一声属于谭奉先的、变了调的痛呼,如同冰锥般刺破午后相对宁静的空气,清淅地钻入了他的耳中。
何雨林脚步猛然顿住,脸上的闲适瞬间消失,眼神倏地沉了下来。
坏了!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