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约莫三点钟,院子里的热闹渐渐平息。
何雨林站在堂屋门口,又给最后几位本家叔伯递了烟,才转身朝里屋走去。
里间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秦淮茹抱着母亲谢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把母亲肩头的衣裳都打湿了一片。
谢氏也红着眼圈,粗糙的手掌一下下拍着女儿的背,声音哽咽却努力放得轻快:
“好了好了,我的妮子……出嫁是大喜事,该高兴才是啊。往后……往后就是人家何家的媳妇了,要懂事,要勤快,别让人家觉着咱是累赘,知道吗?”
她说着,从怀里摸出那十块钱彩礼,硬是往秦淮茹手里塞:“这个你拿着,你爸让我给你的。去了夫家,好好过日子……路远,三天回门的礼就免了,等中秋,等中秋再回来看看妈……”
秦淮茹哭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摇头,怎么也不肯接那钱。
几番推搡,谢氏趁她不注意,飞快地将那卷钞票塞进了女儿随身那个打着补丁的布包袱最底下。
屋外,
何雨林正被一群半大小子围着,嘻嘻哈哈地讨糖吃。
他笑着,手里那包“大前门”已经下去大半,挨个给老少爷们敬烟,说着客气话。
谁也没留意到,蹲在门坎边闷头抽旱烟的秦山,那双常年劳作、布满老茧的手,正微微发着颤,眼圈也悄悄红了。
原本何雨林是打算骑自行车载秦淮茹回去的,几十里地,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可还没等他开口,收拾好东西的秦淮茹就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凑到他耳边,声音还带着点哭过的鼻音,软软地说:
“当家的……别骑车了,太累。把车放车顶上,咱们坐客车回去吧?”
何雨林看着她红肿却亮晶晶的眼睛,心里一软,也起了逗她的心思,故意压低声音,热气拂过她耳廓:“听媳妇的。坐车快,我都迫不及待想回去凿你了。”
“你……讨厌!”秦淮茹的脸“唰”地又红透了,羞得把脸埋进他骼膊里,小手不轻不重地捶了他一下,心里却象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最终,自行车被绑在了客车的车顶行李架上。
秦淮茹提着她那个小小的包袱,何雨林则挎着几乎空了的帆布包。
秦家老小,连同不少看热闹的村民,一直送到了村口土路旁。
秦淮茹一步三回头,朝着父母哥嫂用力挥手。
秦山绷着脸,竭力维持着一家之主的镇定,只是挥手时动作有些僵硬。
谢氏则已经忍不住,偏过头去用袖子抹眼睛。
“爸!妈!哥!嫂子!你们回吧!我走了!” 秦淮茹带着哭腔喊道。
“哎!路上小心!” 秦山终于扯着嗓子回了一句,声音有点哑。
直到客车晃晃悠悠驶远,扬起一路尘土,最终变成天边一个小黑点,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刚才还强撑着的谢氏,眼泪“哗”地就下来了,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
秦山瞪了她一眼,声音粗嘎:“啧!你这娘们儿!哭啥?有啥好哭的?闺女是嫁去享福,又不是不回来了!”
可他话还没说完,自己喉咙也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猛地仰起头,对着昏黄的天空,可那眼泪却不听使唤,顺着黝黑粗糙的脸颊往下淌,流进深深的皱纹里。
他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骂骂咧咧:“去他娘的……这风沙……真他娘的大……”
几个还没散去的村民瞧见了,忍不住打趣:“哎哟喂,山哥,不至于吧?姑爷那么有本事,淮茹这是掉进福窝里了!”
秦山用力“呸”了一口,眼圈通红,却梗着脖子吼道:“去你的!滚滚滚!你知道个屁!”
说完,再不忍看那空荡荡的土路,搀起还在抹泪的老伴,两人互相倚靠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挪。
走出一段,秦山忽然想起什么,抽噎着问:“他娘,那彩礼钱……你给妮子塞回去了没?”
“给了!硬塞的,她死活不要,我塞她包袱里了。” 谢氏哑着嗓子道。
秦山“嘿”了一声,脸上竟难得露出一丝近乎狡黠的笑意,带着点鼻音:
“我还以为你办不成呢。我也塞了,塞姑爷那包没拆封的‘大前门’烟盒底下,整整十块。”
两人正说着,大儿媳张氏急匆匆从院里跑出来,手里举着两条没拆封的“大前门”,脸上又是惊讶又是着急:“爸!妈!你们看!这……这烟!”
谢氏和秦山一愣,接过烟。
张氏指着其中一条烟的底部封口。
那里被小心地拆开过,又粘了回去。
她伸手进去,摸出了一卷厚厚的钞票,展开一数,整整两百块!
老两口看着那叠钱,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两百块!
这得是姑爷多少个日夜的辛苦?
他就这么悄悄地留下了……
车上,
随着村庄远去,窗外的景色变成单调的田野和土坡。
秦淮茹靠在何雨林结实的手臂上,心绪渐渐平复,开始觉得有些对不住当家的。
她偷偷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阵,然后掏出那二十块被体温焐得热乎乎的票子,塞到何雨林手里,声音小小的,带着认错般的怯意:
“当家的……我,我骗了爸妈。彩礼……其实你给了三十块,我只交了十块给他们。这二十……我、我想着留着,给你补贴家用。你赚钱不容易,往后家里用钱的地方多……”
何雨林看着她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生气的模样,心里头哪有什么责怪,只觉得一片温软。
他捏了捏那还带着她体温的钞票,又看看自己从烟盒里摸出来的十块钱,不由得笑出声,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傻媳妇,我怎么会怪你?你看,你爸也往我烟盒里塞了十块。你妈肯定也把钱塞回你包袱里了,对吧?”
秦淮茹连忙打开自己的小包袱,果然在衣物底下摸出了那卷熟悉的十元钞票,眼圈又是一红。
“你爸妈,都是实在人。”何雨林感慨,拇指摩挲着她单薄的肩头,“不过啊,你这二十块私房钱,我可不能白拿。咱们回去,我得好好凿你两次才行,不然这钱我拿着烫手。”
“你看你……又、又急……”秦淮茹羞得耳朵尖都红了,把脸埋在他肩窝里,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丝甜。
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眼神变得异常认真和坚定,一字一句地说:
“当家的,你放心。往后你就安心上班,家里一切有我。洗衣、做饭、收拾屋子,还有雨水,我都会照顾得好好的。我保证,你下班回家,连洗脸水都不用自己碰一下。爷们儿在外头忙大事,家里这些锁碎,都交给我。”
何雨林听得心头熨帖,忍不住侧过脸,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飞快地亲了一下:“好,都听我媳妇的。”
他心里却想着,以秦淮茹那精打细算、能把日子过出花来的本事,再加之自己这“后勤补给”,往后的日子,怕是真的能让她把自己伺候成个“大爷”。
就这待遇,你搁后世试试看?分分钟给你娶一个姑奶奶回去!!
他仿佛已经看到,下班回到家,热水备好,饭菜飘香,小媳妇伺候洗脚,主动吃起来的场面了。至于更远的……嗯,陆海空三军,都得慢慢培养起来嘛。
这年头的女人,真就是以夫为天,哪儿像后世,倒反天罡,男卑女尊
“对了,媳妇,”何雨林收起遐思,正色道,
“待会儿到了城里,咱们先去东城区军管会。我师傅,还等着吃咱们的喜糖呢。把证领了,咱就是合法夫妻,我晚上就可以持证上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