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湿漉漉的报纸比刀剑传得更快。
第一波檄文刊印在《金陵文汇》头版,是顾守拙亲笔的《讨张无忌悖逆乱常檄》。文章用上等宣纸印刷,墨香浓郁,词句工整,引经据典处甚至用朱砂圈点,以示郑重。一日之间,三千份散遍金陵各大书院、茶楼、酒肆。
“……张氏无忌,本一武夫,不通圣贤,妄言平等。殊不知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今其煽惑黔首,欲使贩夫走卒与士大夫同列,此非乱常而何?”
旁边有茶客小声嘀咕:“说得好像咱们贩夫走卒就不是人似的……”
老秀才瞪眼:“你懂什么?这是圣人之言!”
第二日,更多文章涌出。
《论女子读书之害》——苏州名士陆文渊写:“女子无才便是德,今张氏倡女子入学,使牝鸡司晨,必致阴阳倒错,家国不宁。”
《翻旧账乱民心论》——杭州书院山长周汝昌写:“圣人云,既往不咎。今张氏翻陈年旧案,挑动仇恨,实为破坏‘和为贵’之古训,其心可诛。”
《江北新政实为暴政考》——更是罗列了“罪状”:强制分田是“夺民私产”,设立学堂是“蛊惑人心”,甚至红薯土豆推广也被说成“以蛮夷妖物坏我华夏地气”。
文章一篇比一篇犀利,一本比一本精致。江南上百家书坊开足马力,刻板印刷,纸张如雪片般飞向大街小巷。更有说书先生被重金请去,将文章编成段子,在茶馆酒肆里讲:
“话说那江北张无忌,为何要逼女子读书?嘿,原来他手下缺人,连女子都要抓去当差!这女子一出门,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家中无人做饭洗衣,这日子还过不过?”
“还有那什么调解司——就是挑唆穷人告富人!张三告李四偷了他一只鸡,三十年前的事,现在翻出来,这不是胡闹吗?要都这么告,天下早乱套了!”
舆论开始发酵。
江南的市井里巷,渐渐有了这样的对话:
“听说了吗?江北那边,男女同校,伤风败俗啊!”
“可不是!我家二婶的表侄在江北做生意,回来说那边女子都敢跟男人顶嘴了!”
“还有更吓人的——佃户告主家,一告一个准!这还有王法吗?”
“张无忌这是要造反啊……”
江北,长安城。
张无忌的书房里,堆满了从江南送来的报纸、传单、小册子。他一份份翻看,眉头越皱越紧。
明羽站在一旁,脸色铁青:“少帅,让末将带兵南下,把那些胡说八道的书生全抓了!”
“抓?”张无忌抬头,“以什么罪名?写文章?”
“他们污蔑新政,煽动民心!”
“那不正说明,他们怕了?”张无忌放下手中报纸,“怕到只能用笔来对付我们。”
他走到窗边,望着院中正在上课的女子学堂——几十个女孩坐在阳光下,捧着书,朗朗读书声清脆悦耳。
“他们越骂女子读书,越说明我们做对了。”张无忌轻声道,“他们越说翻旧账是破坏‘和为贵’,越说明——他们想捂住的那些血债,有多脏。”
明羽咬牙:“可百姓不懂啊!那些穷苦人,识字的没几个,听风就是雨……”
“那就让他们识字。”张无忌转身,“传令:一,江北所有学堂,加开‘读报课’,教学生辨别谣言,分析文章。二,印通俗小册子,用大白话解释新政——为什么分田,为什么设调解司,女子为什么要读书。三……”
他顿了顿:“让书院毕业的那些学生,放假回家时,把册子带回去,念给乡亲听。”
明羽眼睛一亮:“这法子好!咱们的人,比那些书生多!”
但江南的反击,更快。
顾守拙很快发现了江北的“破绽”——那些通俗小册子,文字粗浅,甚至有不少白话、俗语,全然没有“圣贤文章”的庄重。
他立刻组织人手,写了一批《驳俗文乱字论》:
“文以载道,字以传神。今江北所印之书,满纸俚语俗言,粗鄙不堪,实为败坏文风,误导蒙童。若长此以往,华夏雅言将绝,圣贤之道将亡!”
更有甚者,开始攻击江北的“格物之学”
“奇技淫巧,君子不齿。今张氏教人以机巧之术,使人逐利忘义,长此以往,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舆论战升级。
从政见之争,上升到“文脉”“道统”之争。
江南书生们仿佛找到了制高点——你们江北不是讲平等吗?不是让泥腿子读书吗?可你们教的是什么?是粗鄙俗文!是奇技淫巧!这不是教化,是祸害!
“要说也是……江北印的那些书,字都认不全,能教出什么好?”
“还是咱们江南的书院好,教的都是圣贤文章。”
“张无忌自己就是个武夫,懂什么教化?”
江北的压力越来越大。
连一些原本支持新政的读书人,也开始动摇——他们可以接受平等,可以接受女子读书,但让他们放弃“雅言”“古文”,去写那些“粗鄙”的白话文……这触及了他们的底线。
“少帅,”一个从江南投奔来的老儒生颤巍巍进言,“咱们……是不是该用些典雅的文字?至少蒙学教材,该用《三字经》《千字文》这样的……”
张无忌沉默良久。
他想起父亲陈玄说过的话:“真正的革命,是思想的革命。而思想要传播,首先要让人听懂。”
他看向老儒生:“先生,您觉得,《三字经》第一句是什么?”
老儒生一愣:“人之初,性本善。”
“那‘人之初’三个字,用大白话怎么说?”
“这……”老儒生迟疑,“就是‘人刚生下来的时候’。”
“那为什么不能直接写‘人刚生下来的时候,本性是善良的’?”张无忌问,“非要写‘人之初,性本善’,让那些没读过书的人,猜半天?”
老儒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先生,”张无忌轻声道,“咱们编书,不是给读书人看的,是给那些一辈子没摸过书的人看的。他们字都认不全,您还让他们猜古文——这不是为难人吗?”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江南印的《讨张无忌檄》:
“您看这些文章,写得漂亮吧?引经据典,骈四俪六。可江南的佃户、工匠、妇人,看得懂吗?看不懂。但他们听得懂说书先生编的段子——所以谣言传得比真相快。”
“所以咱们也得说大白话。说得比他们更直白,更简单,更……深入人心。”
老儒生叹了口气,拱手退下。
张无忌重新坐下,提笔。
他要在下一期《江北新报》上,亲自写一篇“白话文”。
不用典故,不用骈文。
我们为什么分田,为什么让女子读书,为什么翻旧账。
以及——那些骂我们的人,为什么怕。
笔尖落下。
窗外,女子学堂的读书声,随风飘来。
清脆,坚定。
像在为一个新时代,读着序章。
而江南的梅雨,还在下。
湿了纸张,糊了墨迹。
却糊不住,那些终于敢睁开眼睛的,普通人的心。
这场舆论战,才刚刚开始。
而战场,在每个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