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夫子庙。
这座供奉孔圣的庙宇，平日香火鼎盛，今日却闭了门。不是初一十五，也不是祭祀大典，但庙前停满了青呢小轿，拴着数十匹健马——来的都不是寻常香客。
大殿里，长明灯的烛火在幽暗中跳动。
没有香案，没有供品，只有三十余人分坐两侧。这些人年龄多在四十往上，个个儒衫方巾，面容清癯，有些甚至留着长须，一派文士风范。只是此刻，他们脸上没有半分儒雅，只有凝重，甚至……阴郁。
坐在上首的是个六旬老者，姓顾，名守拙，字慎之。他是江南文坛泰斗，曾中过元廷进士，后辞官归隐，开书院收徒，门下弟子遍及江南官场。此刻他端着茶碗，碗盖轻叩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人都到齐了？”顾守拙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下首一个中年文士起身：“回老师，江南八府四十六县，有名望的士绅、书院山长、在野名士，能来的都来了。”
顾守拙点点头，放下茶碗：“今日请诸位来，不为论道，不为吟诗——只为议一件事：江北张无忌。”
大殿里空气陡然一凝。
“此子，”顾守拙缓缓道，“据闻出身武当，算是读过些书。他爹张翠山他这些年行径，诸位都听说了——逼散少林，血洗峨眉，屠戮元廷，如今张无忌更是在江北搞什么‘新律’‘调解司’，要翻旧账，清算世家。”
“这些事，本是武夫行径，不足为虑。可近来，他竟把手伸到了读书人最根本的地方——”
顾守拙从袖中取出一卷书，摊在桌上。
封面三个字：《新蒙学》。
“这是江北新编的蒙学教材。”他声音转冷，“老夫粗粗一翻，触目惊心。”
“天地生人，本无贵贱。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大殿里一片吸气声。
“再看这段——”顾守拙又翻几页，“‘读书不为做官，不为光宗耀祖，为明理，为济世。’”
一个年轻些的士子忍不住拍案：“荒谬！读书不做官，难道去种田？！”
“女子亦当读书识字，通晓事理。男女各司其职，共治家国。”
“荒唐！”一个老者颤巍巍站起，“牝鸡司晨，天下大乱！此子……此子是要毁我华夏纲常！”
“毁纲常？不，他要毁的，是我们这些读书人——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长明灯的光将他影子拉得很长：
“千百年来，士农工商，各安其位。士为首，为何？因为我们读圣贤书，明君臣父子，守三纲五常。我们教百姓忠君爱国，教他们安分守己，教他们——认命。”
“可张无忌这套东西呢？他告诉百姓：你们生而平等，没有贵贱。告诉女子：你们也能读书参政。告诉佃户：你们可以告主家。告诉所有人——命，不用认！”
“他在挖我们的根！若百姓都信了他这套，谁还尊师重道？谁还敬畏礼法？谁还……需要我们这些读书人，来教化、来指引、来定规矩？！”
大殿死寂。
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了。
张无忌最可怕的，不是刀剑，不是军队，甚至不是那套《新律》。
是他的思想。
是他正在灌输给千万百姓的——平等、自主、反抗的思想。
那思想像一把无形的刀，正在切割这个延续了千年的秩序。而被切割得最痛的，就是他们这些站在秩序顶端的人。
“老师，”一个中年山长沉声道，“那咱们……怎么办？”
“刀剑杀不了思想。但思想，可以用思想来杀。”
他从怀中又取出一卷纸，递给身旁弟子：“传阅。”
那是一篇檄文。
标题赫然是：《讨张无忌悖逆乱常檄》。
文章用典雅骈文写成，引经据典，词锋犀利。核心就几点：一，张无忌出身草莽，不通圣贤，所行皆悖逆天道人伦；二，其“平等”之说，实为煽动百姓作乱，毁坏纲常；三，女子读书参政，乃牝鸡司晨，必致天下大乱；四，翻旧账清算世家，是挑动仇恨，破坏“以和为贵”的儒家传统。
最后呼吁：天下读书人当联合起来，口诛笔伐，让张无忌这套“邪说”，在天下人面前，原形毕露。
众人传阅完毕，神色各异。
有激愤者：“写得好！就该如此！”
有犹豫者：“可……张无忌在江北深得民心，咱们这样骂，百姓听吗？”
顾守拙冷笑：“百姓懂什么？他们听风就是雨。只要我们声势够大，文章够多，书院够响——假的，也能说成真的。”
他看向众人：“从今日起，江南所有书院，停授经史，专讲‘辩邪’。所有学子，每日作文一篇，驳斥张无忌邪说。所有名士，每月集会一次，公开讲学，批判江北新政。”
他又补充：“还有——那些泥腿子不是要告状吗？咱们就写文章，说这是‘刁民作乱’，说那些陈年旧案‘死无对证’，说世家这些年‘造福乡里’……总之，把水搅浑。”
一个年轻士子迟疑道：“可……可学生听说，沈观澜沈先生从北方回来后，就在自家清理旧债，还说要支持张无忌的《新律》……”
“沈观澜？”顾守拙眼中寒光一闪，“他沈家要自毁根基，由他去。但我们——绝不能退。”
“诸位，这不是为了哪一家哪一姓。这是为了圣贤之道，为了千年礼法，为了我们读书人——在这天下，该有的位置。”
“张无忌要毁的，是我们的命根子。”
“所以这一战，没有退路。”
大殿里，烛火摇曳。
三十余张脸，在光影里明灭不定。
有坚定，有惶恐，有算计，有绝望。
但最终，都化作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因为他们知道，顾守拙说得对。
这不是争权夺利。
这是……生存之战。
“散了吧。”顾守拙挥挥手，“回去准备。从明天起，江南所有的笔，所有的墨，所有的书院——都要动起来。”
众人起身，行礼，默默退出大殿。
最后只剩顾守拙一人。
他坐在空荡的大殿里，望着孔圣人威严的塑像，忽然笑了。
笑得很冷。
“圣贤之道……”他喃喃自语，“说到底，不就是让人安分吗？”
“张无忌啊张无忌，你让百姓不安分了。”
“所以，你必须死。”
不是死于刀剑。
死于——万笔诛心。
殿外，夜色渐浓。
江南的万家灯火里，无数书院、学斋、书坊，开始亮起烛火。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悄然拉开帷幕。
而这场战争用的武器，不是刀枪。
是笔。
是墨。
是传承了千年、却即将迎来最残酷考验的——圣贤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