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雨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
沈家大宅的后花园里,七八个锦袍老者围坐在亭中,面前石桌上摆的不是茶点,而是一沓沓地契、银票、账册。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味——是从旁边祠堂飘来的,沈家刚做完一场大法事,超度“冤死之人”。
“沈世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开口,声音嘶哑,“您给句准话——咱们这些人家,到底还有没有活路?”
说话的是周家家主周世昌,沈观澜的姻亲,也是三十年前武昌三条人命案的正主。此刻他面色灰败,眼袋深重,像是一夜老了十岁。
沈观澜坐在主位,手里转着一只空茶杯,没看那些账册,只望着亭外一株被雨打残的海棠。
“活路?”他笑了笑,笑意凉薄,“周伯父,您觉得什么是活路?”
周世昌喉结滚动:“北方……北方那张无忌,真要翻旧账?”
“不是他要翻,”沈观澜放下茶杯,“是那些泥腿子要翻。武昌的状纸已经递到县衙了,白纸黑字,三十年前的事,人证物证俱在——您家当年那个管家,如今还活着,在牢里什么都招了。”
“砰!”周世昌一拳砸在石桌上,“反了!一群贱民,敢告主家?!”
“主家?”沈观澜抬眼,眼神平静,“在张无忌的《新律》里,没有主家,只有‘犯罪嫌疑人’。”
亭内死寂。
另一个老者颤声开口:“沈贤侄,咱们几家……可是世代交好啊!这些年同舟共济,你不能见死不救……”
“救?”沈观澜打断他,“怎么救?拿钱赎?拿粮抵?还是像以前一样,找个替死鬼顶罪?”
“诸位伯父叔父,醒醒吧。世道变了。”
“张无忌不靠刀剑打天下,他靠的是人心——那些被你们欺压了几十年、几百年的泥腿子的人心。现在这些人手里有了《新律》,有了‘调解司’,他们敢告了。”
“武昌只是开始。接下来是金陵,是苏州,是杭州……你们每一家,屁股底下都坐着血债。以前没人敢说,现在,敢说的人来了。”
周世昌脸色铁青:“那就……那就让那些人闭嘴!”
“怎么闭?”沈观澜回头,眼中闪过一丝讥讽,“杀光?江南有多少佃户、工匠、奴仆?杀得光吗?况且——”
“张无忌的‘调解司’已经在路上了。你们现在杀人,正好给他们送把柄。”
亭内众人面如死灰。
许久,一个一直沉默的枯瘦老者缓缓开口:“沈贤侄,你北上见过张无忌。依你看……他到底想要什么?”
沈观澜沉默良久。
“他要的,”他声音低下去,“是一个没有你们的世界。”
“什么?!”
“不是杀光你们,”沈观澜摇头,“是消灭你们这种人——不事生产,坐拥万顷,视人命如草芥,把百姓当两脚羊的……世家。”
“所以,金银赎不了命,粮食买不了平安。你们唯一的机会,是赶在张无忌的人到之前,自己把自己……洗干净。”
“怎么洗?”周世昌嘶声。
沈观澜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摊在桌上。
那是一份《赎罪契约》。
条款密密麻麻,但核心就几条:一,交出所有非法强占的田产,归还原主或分给佃户;二,赔偿历年受害者的家属,金额按《新律》标准;三,家族主要成员去衙门自首,该偿命的偿命,该劳役的劳役;四,剩余家产,七成充公,用于建学堂、医馆、养老院。
“签了这个,”沈观澜说,“或许能留条活路——家族不灭,香火不断。只是以后,不能再当老爷了。”
周世昌盯着那份契约,浑身发抖:“这……这和灭门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沈观澜平静道,“灭门是死光。签了这个,你们还能活着——虽然活得……像个普通人。”
“我不签!”周世昌猛地站起,“老子宁可把钱粮全送给陈友谅、朱元璋!让他们去打!去杀!把张无忌打回江北!这江南,还是咱们的江南!”
“对!送钱送粮!支持陈汉王!”
“吴王也行!只要肯保咱们!”
“五方争霸,谁赢了都得靠咱们这些世家!他张无忌算什么东西?!”
沈观澜看着他们激动的脸,忽然觉得悲哀。
这些人,到死都不明白。
不明白时代已经变了。
不明白刀剑或许能打下江山,但治不了人心。
更不明白——张无忌最可怕的地方,不是他的军队,是他的那套道理。那套“人人生而平等”的道理,正在像瘟疫一样,在南方的底层蔓延。
“诸位请便。”他起身,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只是走之前,容小侄说最后一句话——”
“你们可以送钱送粮,可以支持陈友谅、朱元璋、张士诚……甚至可以支持元廷残部。但请记住:无论谁赢了,要坐稳这江山,最终都要面对那些被你们欺压了几十年的百姓。”
“而到了那一天,你们手里的金银,还能买命吗?”
说完,他转身离开亭子,留下身后一片死寂。
周世昌站在原地,拳头攥得死紧。
许久,他咬牙道:“走!”
“去哪?”
“武昌!去见陈汉王!老子倾家荡产,也要保住周家!”
一行人匆匆离去。
沈观澜站在廊下,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外。
老管家悄声上前:“老爷,他们这一去……江南真要乱了。”
“早就乱了。”沈观澜轻声道,“只是现在,乱到台面上了。”
他抬头,望着阴沉的天。
要下雨了。
又要下了。
而这雨,这次会冲刷出什么呢?
是陈友谅的铁蹄?
是朱元璋的权谋?
还是……张无忌的那套道理,最终会像这江南的梅雨一样,无声无息,渗透每一寸土地,改变每一个人?
他不知道。
只知道,那些老爷们用金银买来的“保护”,终究是沙上筑塔。
因为真正的洪流,不是刀剑。
是人心。
是千千万万个,终于敢直起腰的,普通人。
雨点开始落下。
一滴,两滴。
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像在祭奠。
祭奠一个,即将被淹没的旧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