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长江水浑黄如汤。
武昌城头,陈友谅一身铁甲,按剑望着江面。他身后,战船如林,旌旗蔽日——“汉”字大旗在湿漉漉的江风里猎猎作响。
“主公,”谋士悄声上前,“金陵沈家来人,送了一船粮食。”
陈友谅头也不回:“沈观澜?”
“正是。还附了一封信。”
“旧债当偿,新世可期。”
陈友谅捏着信纸,粗粝的手指摩挲着纸面,半晌,冷笑:“这沈家小子,倒是识时务。”
他转身,看向武昌城内——街市萧条,行人稀少,偶有军士巡逻,脚步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回响。三个月前,他攻下武昌,杀了元廷守将,自立为“汉王”。可这王当得并不痛快。
粮草不足,军心不稳,更麻烦的是——北方张无忌的势力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向南罩来。不是兵锋,是人心。
“主公,”谋士压低声音,“朱元璋在应天(南京)称吴王了。张士诚占了苏州,方国珍控着浙东,明玉珍在四川也立了国……这江南,五方争霸啊。”
“五方?”陈友谅嗤笑,“一群土鸡瓦狗。”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锐光:“真正的对手,在江北。”
谋士会意:“张无忌……”
“他不来打我们,却派人搞什么‘调解司’。”陈友谅将沈观澜的信揉成一团,“武昌城里,已经有三户人家拿着北方传来的《新律》,告本地乡绅了——告三十年前的旧案!”
他声音陡然提高:“老子打仗抢地盘,是为了当皇帝,不是来给他们断这些鸡毛蒜皮的血仇旧怨!”
江风吹得铁甲冰冷。
谋士沉默片刻,试探道:“那……咱们也学北方,搞一套律法?”
“学?”陈友谅猛地转身,眼中凶光毕露,“老子是陈友谅!是杀出来的汉王!让我学那个毛头小子,跟泥腿子讲什么狗屁律法?!”
“这天下,是刀剑打出来的!是血流出来的!什么调解,什么律法——等老子杀光朱元璋、张士诚,踏平江北,自然有我的规矩!”
话音落,江上忽然传来号角声。
一队战船自下游驶来,船头飘扬着“吴”字旗——朱元璋的人马。
陈友谅眯起眼,剑缓缓垂下。
同一时间,应天府。
朱元璋坐在简陋的王座上,听着属下汇报。他比陈友谅瘦小,面容黝黑,一双眼睛却亮得慑人。
“武昌那边,陈友谅收了沈家粮食。”谋士李善长低声道,“沈观澜还派人传话,说愿为吴王筹措军粮,只求……只求吴王日后治下,能效北方,设‘调解司’。”
朱元璋没说话,只是摩挲着扶手上粗糙的木纹。
许久,他才开口:“沈家那小子,去武昌前,先来了应天。”
李善长一怔。
“他给了本王一份名单。”朱元璋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江南各家,这些年欠的血债。哪家逼死过多少佃户,哪家为夺田害过人命,哪家私设刑堂——清清楚楚。”
他展开名单,密密麻麻的名字,像一张血网。
“他说,”朱元璋声音平静,“这些债不还,江南永无宁日。张无忌的人已经在路上了,若等他们来‘调解’,不如我们自己先清了。”
李善长额头冒汗:“可……可这些人家,不少都支持咱们啊!军粮、银钱,都靠他们……”
“所以陈友谅收了粮,却没动那些人。”朱元璋冷笑,“他蠢。以为刀剑能压住人心。”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应天城刚下过雨,屋檐还在滴水。街上行人匆匆,有挑担的小贩,有扛锄的农夫,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这才是江南,繁华下的江南。
“徐达。”朱元璋忽然道。
一员虎将从殿外踏入:“末将在。”
“带兵,按这名单——请人。”朱元璋将名单递过去,“‘请’到衙门,咱们也设个‘调解堂’。债,一笔一笔算。”
徐达接过名单,粗粗一扫,脸色微变:“主公,这……这会乱啊!”
“乱?”朱元璋回头,眼中精光一闪,“现在乱,好过将来张无忌打过来,从里面乱。”
“本王出身微末,知道这些泥腿子心里憋着什么。陈友谅不懂,张士诚不懂,方国珍、明玉珍都不懂——所以他们成不了事。”
“这天下,终究是人的天下。”
“人心不归,刀剑再利,也是沙上筑塔。”
徐达重重点头,转身离去。
朱元璋重新坐下,手指在扶手上轻敲。
一下,两下。
像在数着江南还有多少血债要还。
像在数着离那个真正的对手——北方那个不靠刀剑、却让千万人心归附的年轻人——还有多远。
雨后的江南,湿漉漉的。
像一块浸饱了血与泪的海绵。
而现在,有人要开始拧了。
拧出积年的罪恶,拧出沉淀的冤屈,拧出一个……或许能干净些的新江南。
至于拧的过程会溅出多少血?
朱元璋闭上眼。
该溅的,总要溅。
早溅,比晚溅好。
窗外的滴水声,清脆,规律。
像计时。
像倒数。
倒数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
和一场,谁也逃不掉的——大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