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七年的腊月，北京城冷得邪门。
护城河的冰结得有一尺厚，能跑马车。
紫禁城的琉璃瓦上积着寸许的白霜，在晨光里泛着惨淡的光。
养心殿的地龙烧得旺，可顺治帝还是觉得冷，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怎么也捂不热的冷。
他坐在龙椅上，手里捏着那份刚送来的《华夏共和国最后通牒》。
纸是上好的宣纸，字是用新式印刷机印的，清晰得刺眼：
“……自本通告发布之日起，以三个月为限。期满之日，若清廷仍不自行废除帝制、和平移交政权，我军将不得不采取必要措施，以完成华夏统一大业……”
落款是“华夏共和国国家执行委员会主席 石昊”，日期是“共和元年元月一日”。
共和元年。
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顺治眼里。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方连年号都改了，连“顺治八年”都不屑等。
这是告诉他：你的时间，是别人给的。你的王朝，已经死了，只是你自己还不肯承认。
“皇上……”殿下传来颤抖的声音。
是内务府总管，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这……这是奴才们连夜统计的……宫里现存的金银、珍宝、字画……”
顺治没抬头：“多少？”
“金一百二十万两，银八百万两，珍宝字画……折价约三百万两。”总管的声音越来越小，“但……但户部那边说，八旗兵欠饷已累计五百万两，各地官员俸禄欠三百万两，还有……还有……”
“够了。”顺治打断他。
他知道“还有”什么——还有辽东老家的族人要养，还有蒙古诸部的岁赐要给，还有……还有这紫禁城里，上上下下几千张嘴等着吃饭。
钱，曾经是这世上最好用的东西。
现在，却像捧在手里的沙子，攥得越紧，流得越快。
“皇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孝庄太后由宫女搀扶着走进殿来，她今年刚过三十七，头发却已全白，像一夜间落满了雪，“鳌拜……又在调兵了。”
顺治抬起头：“调去哪？”
“神机营的三千火铳兵，全调去午门了。”孝庄太后走到御案前，看着那份最后通牒，许久才说，“他还不死心。”
“他当然不死心。”顺治苦笑，“大清是他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他怎么能甘心……就这么拱手送人？”
“可这江山……”孝庄太后望向窗外，那里是太和殿的方向，“这江山，已经不是爱新觉罗家的了。”
殿内一片死寂。
许久，顺治轻声问：“母后……您说，当年太祖太宗打天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孝庄太后没有回答。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皇太极抱着年幼的福临——也就是现在的顺治——坐在盛京的清宁宫里，指着墙上的舆图说：“孩子，看见了吗？这天下，将来都是你的。”
那时她多骄傲啊。
觉得自己的儿子、孙子，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
现在她知道了：最尊贵的人，往往也是最孤独的、最可怜的。
“福临，”她忽然叫了皇帝的小名，像他还是个孩子时那样，“你怕吗？”
顺治愣了愣，然后缓缓点头：“怕。怕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
“那你更该怕的，”孝庄太后一字一句，“是活着的时候——让这天下百姓，因为你一个人的‘颜面’，再多流一滴血。”
她走到御案旁，拿起那本内务府的账册，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数字：“你看，这一百二十万两黄金，能买多少粮食？能救多少百姓？能造多少学堂？”
她的手指在颤抖：“祖宗打江山，是为了让爱新觉罗家过上好日子。可现在……这好日子，是用多少汉人的命换来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襄阳围城……福临，你夜里……睡得着吗？”
顺治的脸色煞白。
他想起三年前，多铎从扬州凯旋，献上一柄镶满宝石的宝剑。
他当时还夸赞“皇叔威武”。
后来，有太监悄悄告诉他：扬州城里，河水都染红了，浮尸堵了河道。
他当时……好像只是皱了皱眉，说了句“知道了”。
“母后……”他的声音哽咽了，“孩儿……孩儿该怎么办？”
孝庄太后没有回答，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放在御案上。
信很薄，信封上没有一个字。
“这是……”顺治疑惑。
“昨儿夜里，有人从宫墙外扔进来的。”孝庄太后说，“是给哀家的。”
顺治拆开信。
只有一行字，笔迹娟秀，像出自女子之手：
“太后若愿保全紫禁城、保全城中百姓，子时三刻，西华门外柳树下见。——一个母亲”
他猛地抬头：“这是……”
“关中的人。”孝庄太后平静地说，“或者说……是一个心疼孩子的母亲。”
顺治的手抖得厉害，信纸簌簌作响。
“孩儿……能信她吗？”
“信不信，都得见。”孝庄太后望向殿外，天色已经全黑，又开始下雪了，“因为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同一时间，鳌拜府邸。
大厅里烧着熊熊的炭火，却驱不散空气中的肃杀。
十几个满清将领围坐一堂，人人面色凝重。
“三个月，”鳌拜将那份最后通牒摔在桌上，“石昊给了咱们三个月。你们说，这三个月，咱们能干什么？”
无人应答。
能干什么？
潼关败了，南阳丢了，襄阳降了，南京反了。
现在天下二十一省，大清能控制的，只剩下直隶、山西、辽东……加起来不到五个省。
而且这些地方，百姓的心早就不在了。
“王爷，”镶黄旗都统索额图硬着头皮开口，“咱们……咱们还能从关外调兵！科尔沁、喀尔喀还有十万骑兵……”
“调来送死吗？”鳌拜冷笑，“潼关的十万铁骑怎么死的？南阳的五万精锐怎么没的？你们还没看清吗——现在打仗，靠的不是人多，是火器！是人心！”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舆图。
图上的“大清疆域”，已经被红色的标记蚕食得只剩一小块。
“咱们的火器，”他指着舆图，“是前明留下的破烂，打三枪炸两枪。人家关中呢？后膛枪，开花炮，铁甲车……你们知道他们的铁甲车多厉害吗？讷亲的十万大军，连潼关的边都没摸到，就被炸得血肉横飞！”
将领们低下头。
他们当然知道。
那些从潼关逃回来的伤兵，至今还在营里哀嚎，说那不是打仗，是屠杀。
“所以，”鳌拜转过身，眼中闪着疯狂的光，“咱们不能等着他们来打。咱们要……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索额图愣了。
“对。”鳌拜走到窗边，推开窗，寒风裹着雪花灌进来，“紫禁城里有三百年的珍宝，有《永乐大典》，有历朝历代的字画典籍……这些都是汉人的命根子。”
他回头，脸上露出狰狞的笑：“石昊不是要‘华夏’吗？好啊，我把‘华夏’的根给他烧了！把紫禁城烧了！把太庙烧了！把一切都烧成灰！”
将领们倒吸一口凉气。
“王爷……这……这可是……”
“这是最后的办法。”鳌拜一字一句，“要么，咱们体面地退位，保住性命，保住家产。要么……咱们就拖着整个汉人文明一起死！让他们就算得了天下，得到的也是一片废墟！”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你们以为……石昊真敢攻城吗？他不敢！因为他知道，攻城必有死伤，死伤必失民心。他在等，等咱们自己垮掉。所以——”
他眼中凶光毕露：“咱们偏不垮！咱们要让他看看，满洲勇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厅内死寂，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许久，索额图颤声问：“那……皇上和太后……”
“他们？”鳌拜冷笑，“他们要是愿意当石昊的阶下囚，那就让他们当。咱们……咱们有咱们的路。”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盛京的位置：“三个月。咱们用这三个月，把能运走的金银珍宝都运到关外。然后……烧了北京，退守盛京。关外是咱们的祖地，有山林，有铁骑，有……”
他的话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一个亲兵冲进来，脸色惨白，“西……西华门外……太后……太后出宫了！”
鳌拜脸色一变：“什么时候？带了多少人？”
“就……就刚才！只带了两个宫女，一辆马车，往……往西边去了！”
鳌拜眼中寒光一闪：“追！”
“王爷，”索额图连忙拦住，“那是太后……”
“太后？”鳌拜一把推开他，“她现在去见谁，你心里没数吗？她要敢卖了大清，就别怪我不认这个太后！”
他大步冲出厅堂，风雪扑面而来。
远处，紫禁城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一头垂死的巨兽。
而更远处，西华门外的那棵老柳树下，一盏孤灯，正在风雪中明明灭灭。
那里，两个母亲——一个满人，一个汉人——即将见面。
而这次会面，将决定这座千年古都，是浴火重生，还是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