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内的疯狂持续了整整一夜。
发霉的粮食很快被抢空,有人为一把糠皮大打出手,有人抱着抢到的粮食蜷缩在墙角,边吃边警惕地张望,像是护食的野兽。
粮仓空了,但城内的混乱才刚刚开始——守军发现主帅不在,建制崩溃,有人开始趁机劫掠残存的民宅,有人打开城门试图逃跑,却被城外清军的箭雨射成刺猬。
陈玄和杨蜜没有离开。
他们守在城中心最高的钟楼上,看着这座千年古城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沉沦。
远处南门的厮杀声渐渐弱下去——不是战斗结束,而是守军彻底放弃了有组织的抵抗,转为巷战。
“清军很快会进城。”杨蜜望着东方天际那一线鱼肚白,“多铎虽死,但清军兵力仍在五万以上,城破了,他们会屠城。”
陈玄没有说话。
他的手按在钟楼的栏杆上,木质栏杆已经腐朽,摸上去有粗糙的质感。
这让他想起连城诀世界里,狄云最后站在城头眺望那片他们亲手缔造的新天地时的栏杆——也是这样的粗糙,这样的真实。
“你看那边。”陈玄忽然指向东南。
天色渐亮,视野变得清晰。
在襄阳东南二十里外的丘陵地带,一支大军正在扎营。
营寨排列得整整齐齐,不是清军那种杂乱无章的帐篷,而是统一制式的营房。
更远处,有骑兵在演练阵型,马匹高大,骑士的动作整齐划一。
最重要的是,那面蓝底麦穗齿轮旗,在晨风中高高飘扬。
“是关中新军前锋,”陈玄说,“他们昨夜就到了,但没有进攻,而是在等。”
“等什么?”
“等清军攻城,等城内守军崩溃,等——最好的时机。”
太阳完全升起时,清军攻破了南门。
不是强攻破的,是城内有人开了门——据说是个饿疯了的守军校尉,想用襄阳城换自己的活路。
清军如决堤洪水般涌入,马蹄踏在青石板街道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屠杀开始了。
清军分成数股,沿主要街道扫荡。
他们见人就杀,不分军民,不分老幼。
有妇人抱着孩子跪地求饶,被一刀砍倒;有老人从屋里颤巍巍走出,被马蹄踏成肉泥;有孩童躲在柴堆里,被清军用长矛捅穿。
血色,迅速染红了襄阳的街道。
钟楼上,杨蜜的手再次按在剑柄上。
“走吧。”他说,“能救一个是一个。”
两人从钟楼飞身而下,如两只青燕掠过混乱的街道。
他们不主动攻击清军大部队,而是专找那些落单的、正在施暴的小股敌军。
在一处染坊外,五个清兵正围着一个少女。
少女约莫十五六岁,衣服已被撕破,眼神空洞,像是魂魄已散。
陈玄的剑光闪过。
五个清兵同时倒地,喉间血线如出一辙。
少女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青衫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哭出来。
杨蜜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柔声道:“往北门跑,别回头。”
就这样,他们穿行在血与火的襄阳城里,像两道不合时宜的影子。
救下被追杀的百姓,斩杀施暴的清兵,将一群群人指引向相对安全的城北。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自报家门,只是沉默地杀,沉默地救。
但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
当陈玄和杨蜜救下第三十七个人时,他们站在一处染满鲜血的街口,看着远处更多的清军如蝗虫般涌来。
那些人眼中闪着野兽般的光——那不是战争,是发泄,是屠杀,是把积攒的兽性彻底释放。
“挡不住。”杨蜜喘着气,额前有汗珠滑落。
她已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剑刃已微微发烫。
“呜——”
低沉的号角声从城外传来。
不是清军的牛角号,而是一种更加浑厚、更加绵长的铜号声。
那声音穿透了城内的厮杀呐喊,穿透了临死者的惨叫,像一道无形的波纹,在襄阳上空扩散开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清军停下了手中的刀,百姓停止了奔逃,连垂死者的呻吟都似乎轻了几分。
紧接着,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咚、咚、咚——”
那声音从南门外传来,沉重、稳定、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节奏感。
每一声都像踩在人心上,让整个襄阳城为之震颤。
“什么声音?”一个清军参领厉声问。
没有人回答。
那是一支军队。
一支与所有人都不同的军队。
他们穿着深蓝色的统一军服,戴着钢盔,肩上扛着长枪——不是火铳,而是明显更精良的后膛步枪。
队列整齐得可怕,每排五十人,前后距离完全一致,脚步落下时只有一个声音。
最前方,是一面高高举起的蓝底旗帜。
“关中军!是关中军!”有人尖叫。
恐慌如瘟疫般在清军中蔓延。
这些刚刚还在肆意屠杀的士兵,此刻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是对某种完全未知、无法理解的东西的恐惧。
“列阵!列阵!”清军将领嘶声大喊。
但已经晚了。
关中军的队伍在距离清军百步处停下。
前排士兵单膝跪地,后排站立,举枪。
没有叫阵,没有劝降。
只有一个平静的声音通过某种扩音装置传来,响彻整条街道:
“放下武器者,不杀。”
清军面面相觑。
有老兵啐了一口:“装神弄鬼!兄弟们,冲——”
话音未落。
“砰砰砰砰砰!”
枪声如爆豆般响起。
那不是零星的射击,而是整齐的齐射。
硝烟弥漫中,冲在最前面的清军如割麦子般倒下,不是一两个,是整排整排地倒下。
他们甚至没看清子弹从哪里来,胸口或额头就绽开了血花。
第二轮齐射。
第三轮。
清军彻底崩溃了。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打法——不用靠近,不用肉搏,百步之外就能夺人性命。
而且对方的枪似乎不用装填,射击间隔短得可怕。
“跑啊!”
不知谁喊了一声,清军开始溃逃。
他们丢下武器,丢掉盔甲,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
但关中军并不追击,只是稳步向前推进,所过之处,只留下一地尸体和跪地投降的俘虏。
陈玄和杨蜜站在街角,静静看着这一切。
“他们……变了。”杨蜜轻声说。
她说的不是关中军的装备,是他们的眼神。
那些年轻士兵眼中没有嗜血的兴奋,没有杀戮的快感,只有一种冰冷的、职业化的专注。
他们杀敌,不是出于仇恨,而是像完成一项工作——清除障碍,解救百姓,仅此而已。
一个关中军官注意到了他们,走上前来。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肩章显示他是个连长。
他先敬了个军礼——不是抱拳,是一种从未见过的举手礼。
“二位是本地百姓?”他问,语气礼貌但疏离。
陈玄点头:“路过。”
军官看了他们一眼——两人身上虽有血迹,但气度不凡,显然不是寻常百姓。
但他没多问,只是说:“请往北门方向撤离,那里有我们的医疗队和安置点。城内的清军残部,我们会负责清理。”
“你们的长官是?”杨蜜问。
军官迟疑了一下:“是石将军亲自带队。不过他此时应该在城外指挥全局。”
石将军。
石昊。
陈玄和杨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神色。
那个二十年前跪在华山书院里,发誓要找到高产种子的农家少年,如今已是统领大军、决定一方命运的人物了。
“多谢。”陈玄说。
他们转身向北门走去。
身后,枪声还在零星响起,那是关中军在清剿负隅顽抗的清军残部。
街道两旁,百姓们从藏身之处探出头来,看着这支从天而降的“蓝衣军”,眼中满是茫然和不敢置信的希冀。
路过一处烧毁的宅院时,陈玄忽然停步。
院子里,一个关中医疗兵正在给一个受伤的老妪包扎。
医疗兵很年轻,是个女兵,动作轻柔熟练。
老妪怔怔地看着她肩上的麦穗齿轮徽章,喃喃问:“姑娘……你们……是朝廷的兵么?”
女兵笑了,笑容干净得像清晨的阳光:“大娘,我们不是朝廷的兵。我们是关中军的兵——是老百姓的兵。”
“老百姓的兵……”老妪重复着这个词,浑浊的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老百姓……也有兵了?”
“有的。”女兵认真地点头,“以后,会一直有的。”
陈玄站在门外,听着这段简单的对话,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他想起百年前在笑傲江湖世界,他和杨蜜试图改变岳不群的命运;想起在连城诀世界,他们推动蒸汽机轰鸣;想起这一世在华山,他们教那些孩子认字、算数、格物致知。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
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
为了让一个垂死的老妇人知道,这世上终于有了一支“老百姓的兵”。
为了让她相信,老百姓,也可以有尊严地活。
杨蜜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温暖,纹路相贴,是三世不变的触感。
“值得了。”她轻声说。
陈玄点头,握紧她的手。
两人并肩走出巷口。
前方,北门已经大开,更多的关中军正在进城。
他们步伐整齐,军容严整,像一道蓝色的洪流,冲刷着这座千年古城的血污与创伤。
而在更远的城外,朝阳已经完全升起。
金色的阳光洒在襄阳城头,洒在那些飘扬的蓝底旗帜上,洒在每一个幸存者茫然而希冀的脸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
一个新的时代,也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