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和杨蜜抵达襄阳城外时,正是天地将暗未暗的暧昧时分。
他们没走官道——官道早被尸体和废弃的辎重堵死了。
两人沿着汉水南岸的芦苇荡悄然而行,苇秆高过头顶,在暮色中随风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亡魂的低语。
夕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入西山,余晖把整条江水染成一种粘稠的暗红。
杨蜜起初以为水面漂浮的是断木残枝,直到走近了,才看清——
是尸体。
不是一两具,是成片成片的,像秋天河面上厚厚的浮萍。
有老者蜷缩如婴,有妇人长发散开如墨莲,更多的是孩子,小小的身子被泡得肿胀发白,手还保持着向上抓握的姿势,仿佛在最后一刻仍想抓住什么。
杨蜜猛地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
“清军围城四十七天。”陈玄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这片水域的安眠,“李自成残部三万,裹挟百姓十二万困守城内。多铎下令‘困死’,飞鸟不入,粒米不进。”
他们沿着河岸继续向前,每一步都踩在生与死的边界上。
越靠近城墙,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城东那片原本种着油菜的洼地,如今成了人间炼狱。
数千难民挤在那里,用木棍和破布搭起所谓的“窝棚”——那甚至不能遮风挡雨,只是给濒死之人一个躺下的地方。
人人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紧贴着骨头,像一具具行走的骷髅。
一个妇人抱着婴儿坐在泥水里,婴儿已不会哭,只是张着小嘴,发出细若游丝的喘息。
那声音太微弱了,随时会断。
几个清军巡逻兵挎着刀走过,牛皮靴子踩在泥泞里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
难民们如同惊弓之鸟,立刻蜷缩身体,把脸埋进膝盖,连呼吸都屏住了。
“军爷……行行好……”一个老翁颤巍巍伸出手,掌心朝上,空空如也。
领头的清兵是个络腮胡子,啐了一口浓痰:“滚!豫亲王有令,一粒米不准进城!”
“我……不要米……”老翁的声音像破旧风箱,“我孙子……昨夜没了……能给张草席……裹一裹么……”
清兵抬脚踹去,老人瘦骨嶙峋的身体滚进泥坑,再无声息。
杨蜜的手按在了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陈玄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摇头。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在暮色掩护下如鬼魅般掠出。
“什么人?!”清兵们拔刀怒喝。
没有回答。
只有剑光——快到几乎看不见的剑光。
青影闪过,七个清兵保持着拔刀的姿势僵在原地,喉间同时绽开一丝血线,缓缓倒地。
陈玄收剑,剑身滴血不沾。
他走到泥坑边,蹲下身探了探老翁的鼻息,眼神暗了暗。
从怀中取出一小块干粮,轻轻放在老人身旁。
“走吧。”他拉起杨蜜。
夜幕彻底降临时,他们绕到城西。
这里地势稍高,是清军大营所在。
放眼望去,篝火连绵数里,把半边天空映成橘红色。
烤肉的香气顺风飘来——是肥美的羊肉,油脂在火上滋滋作响。
营帐里传出猜拳行令的喧哗、女人的尖笑、还有胡琴咿咿呀呀的调子。
与城东那片死寂的洼地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多铎的中军帐。”陈玄指向营地中央——一座巨大的牛皮帐篷,帐前竖着织金龙纛,在火光中猎猎飞舞。
“要进去?”
“擒贼先擒王。”
话音未落,两人已如两道青烟融入夜色。
巡逻的士兵只觉得眼前一花,颈后微凉,便软软倒下。
陈玄的剑法已臻化境,无招无式,只是最简洁的刺、挑、抹,每一剑都精准地切断喉管或心脉,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中军帐前守着八名白甲巴牙喇,是多铎的亲卫精锐。
他们几乎同时察觉不对,拔刀欲吼——
八道剑气破空而来。
不是八剑,是一剑——一剑化八,分袭八人。
巴牙喇们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胸口突然多出的血洞,到死都不明白剑从何来。
陈玄掀帐而入。
多铎正搂着两个掳来的汉女饮酒作乐,见有人闯入,醉眼惺忪地怒斥:“大胆——”
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喉咙被一只冰凉的手扼住,整个人被提离地面。
陈玄看着这个制造了“扬州十日”的刽子手,眼中没有恨,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神性的漠然。
“你……”多铎挣扎,脸涨成猪肝色。
“杀你,太便宜。”陈玄一字一句,“我要你看着——你信奉的一切,如何土崩瓦解。”
说罢,手指发力。
“咔嚓。”
颈骨断裂的脆响在帐内格外清晰。
多铎的身体软软滑落,眼睛还睁着,望着帐顶的织金蟠龙纹,仿佛至死都不相信,自己会这样死去。
陈玄转身出帐。
帐外,杨蜜已解决掉闻声赶来的数十名护卫,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
“走。”他说。
两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半个时辰后,清军大营才响起凄厉的警哨。
但主帅已死,群龙无首,整个营地陷入混乱。
襄阳城墙在夜色中像一道巨大的、溃烂的伤疤。
李自成部的守军早已到了极限。
陈玄和杨蜜在城西南角找到一处防御薄弱的段落——不是守军疏忽,是实在没人了。
这段城墙的垛口后,只趴着两个兵:一个断了左臂,用脏布胡乱缠着,伤口已化脓生蛆;另一个不住咳嗽,每咳一声都带出血沫,显然染了疫病。
两人轻易翻上城头。
城内的景象,比城外更令人窒息。
街道空荡,大多数房屋门窗破碎,像是被疯狂洗劫过。
偶尔有黑影窜过——是野狗,瘦得肋骨根根可见,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瘆人的绿光。
它们正在撕扯什么,陈玄移开目光,不愿细看。
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气味:血腥、腐臭、烧焦的木头,还有一种甜腻的、令人作呕的甜腥——那是人肉腐烂的味道。
远处隐约传来哭声,不是嚎啕,是那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像从地底深处渗出来。
他们沿着主街向城中心走。
路过一处深宅大院时,杨蜜忽然停住脚步。
朱漆大门敞开着,借着惨淡的月光,能看见庭院里堆满了尸体。
男女老幼都有,叠了三四层,像码放整齐的柴火。
最上面是个五六岁的女童,穿着破旧的红袄子,眼睛还睁着,茫然地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
“是饿死的?”杨蜜的声音在颤抖。
“也可能是……”陈玄没说下去。
乱世之中,“易子而食”从来不是史书上的四个字。
他们继续前行。
在一处十字路口,看见几个兵痞在砸一户人家的门。
门开了,是个白发老妪,怀里紧紧抱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
“军爷……真的没粮了……”
“滚开!”领头的兵痞一把推开她,闯进屋内。
片刻后出来,手里拎着半袋发霉的糠皮,骂骂咧咧:“妈的,就这玩意儿?”
老妪爬过去抱住他的腿:“军爷……这是我孙子……最后一点口粮……”
兵痞抬脚欲踹,忽然僵住了。
他低头,看见自己胸口透出一截剑尖——不知何时出现的,快得像幻觉。
他想喊,喉咙里却只发出咯咯的声响,随即软软倒下。
另外几个兵痞反应过来,刚要拔刀,青影闪过,悉数倒地。
陈玄收剑,走到老妪面前蹲下。
老妪吓傻了,紧紧抱着那个包袱——包袱皮散开,里面不是粮食,是个婴孩。
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皮肤发青,早已没了气息。
“大娘,”陈玄声音很轻,“城里……还有多少活人?”
老妪怔怔看着他,忽然哭了。
不是大哭,是那种干涸的、流不出泪的抽泣:“没了……都没了……开始吃树皮,后来吃观音土……昨天……东街王家……把自己闺女……”
她说不下去了。
陈玄沉默良久,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倒出三粒褐色的药丸——是他用华山草药炼制的“辟谷丹”,服一粒可保三日不饥。他塞进老妪枯柴般的手中:“藏好,慢慢吃。”
然后起身,对杨蜜说:“去粮仓。”
襄阳官仓在城北。
出乎意料,这里守着上百名士兵,盔甲相对整齐,刀枪在握,显然是李自成的精锐亲兵。
粮仓大门紧闭,碗口粗的铁锁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冷光。
“闯王有令!”一个独眼校尉持刀站在仓前,声音嘶哑,“仓粮乃军需重地,擅动者,斩!”
仓外围着数百百姓,大多奄奄一息,却无人敢上前。
他们眼中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渴望,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连求生的本能,似乎都被漫长的饥饿磨灭了。
陈玄和杨蜜隐在暗处的阴影里。
“李自成自己不吃?”杨蜜皱眉。
“吃,但只给他的老营兵。”陈玄低声道,“这是他最后的资本。没了这些死忠,他在乱世中什么都不是。”
正说着,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独眼大汉——李自成麾下头号大将刘宗敏。
他勒马停在仓前,独眼扫过瑟缩的百姓,闪过残忍的快意。
“闯王有令!”他高喊,声音响彻夜空,“清狗就在城外!我等当死守襄阳,以待天时!仓粮乃全军命脉,谁敢觊觎,便是通敌叛国!”
百姓们恐惧地后退。
刘宗敏冷笑,正要继续训话,忽然——
“轰隆!!”
一声巨响从南门方向传来,地动山摇。
紧接着,炮声如雷,连绵不绝。
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把城墙的轮廓照得狰狞如兽脊。
“清军夜袭!!”凄厉的号角撕裂夜幕。
刘宗敏脸色大变,顾不得粮仓,率骑兵向南门冲去:“弟兄们,随我杀敌!”
混乱如瘟疫般蔓延。
陈玄动了。
他如一道没有实体的青烟掠过人群,手轻轻按在铁锁上。
不见用力,那碗口粗的铁锁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从中齐齐断裂,坠落在地。
仓门缓缓打开。
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鼻而来——仓里确实有粮,但不多,约莫千石,而且大半已发霉板结,生满了黑斑和蛀虫。
可对于饿了一个多月的百姓来说,这无异于救命的仙丹。
人群愣了一瞬。
然后,疯了。
他们用破碗、用手、用衣襟、甚至用嘴直接扑上去,拼命往怀里塞那些发霉的粮食,塞进嘴里干咽,噎得直翻白眼,捶打胸口。
有人边吃边哭,有人跪在地上朝着敞开的仓门磕头——他们不知道是谁打开了这扇门,只知道,有救了,哪怕只是多活一天。
杨蜜走到陈玄身边,看着这疯狂而悲惨的一幕,轻声道:“这点粮,撑不了三天。”
“嗯。”陈玄望向南门,那里的炮火越来越猛烈,“但三天,够了。”
“什么够了?”
陈玄没有回答,只是拉着她跃上附近最高的屋脊。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战场——南门外,清军如潮水般涌向城墙,火把连成一片翻滚的火海。
而更远的东南方向,地平线上,隐约有另一片火光在移动。
那不是清军的火把。
那火光排列成整齐的阵列,连绵数里,以稳定而坚定的速度向襄阳逼近。
火光中,隐约可见飘扬的旗帜——不是清廷的龙旗,不是李自成的闯字旗,而是一面朴素的蓝底旗帜,上面绣着金色的麦穗与齿轮,在夜风中猎猎飞扬。
杨蜜的瞳孔骤然收缩:“关中军……他们到了?”
陈玄点头,眼中映着那片越来越近的、象征着新秩序的火光:
“三天。”
“襄阳之围,该解了。”
他望向城内疯狂抢粮的百姓,望向城外如狼似虎却已失去主帅的清军,望向东南方向那支代表着全新活法的大军。
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将迎来真正的、决定命运的抉择。
夜色深浓,但东方的天际,已隐隐透出一线微白。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