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和杨蜜走出北门时,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城门外的空地上,已经搭建起数十顶整齐的白色帐篷。
帐篷上印着醒目的红色十字标记,显然是临时医疗点。
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有男有女——正在忙碌地穿梭,为伤员清洗伤口、包扎、喂药。
更远处,几口大锅正冒着热气,飘来米粥的香味。
一队关中士兵维持着秩序,他们不像清军那样凶神恶煞,而是平静地引导百姓:“轻伤去左边帐篷,重伤去右边,老人孩子先去领粥。”
秩序井然,与城内的地狱景象判若两个世界。
一个年轻的女兵注意到了陈玄和杨蜜,快步走来。
她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圆脸,眼睛明亮,肩上背着医疗箱:“二位受伤了吗?需要检查一下吗?”
杨蜜摇摇头:“我们没事。这些……都是你们一夜之间建起来的?”
女兵有些自豪地点头:“是。我们先锋队三天前就到外围了,一直在准备。石将军说,攻城容易救城难,所以辎重营带了双倍的药品和粮食。”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其实我们早就到了,但石将军下令,要等清军攻城、城内守军崩溃、百姓最绝望的时候再出手——这样救下来的人,才能真正记住是谁救了他们。”
陈玄心中一动。
这不是简单的军事战术,这是人心之术。
石昊,真的成长了。
“你们石将军现在在哪?”杨蜜问。
女兵指向营地中央一座最大的帐篷:“指挥帐。不过他现在应该在巡营,两位如果想见,我可以——”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一个中年男人骑着马缓缓走来,他穿着与普通士兵一样的深蓝色军服,只是肩章不同。
面容清瘦,眼神锐利,正是石昊。
二十年的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眼角的皱纹,鬓角的白霜,但那双眼睛里的光,比当年在华山书院时更加沉静,也更加坚定。
他身后跟着几名军官,正在低声汇报战况。
走到医疗点附近时,石昊忽然勒马,翻身下来。
“伤亡统计出来了吗?”他问。
一个参谋翻开笔记本:“初步统计,我军伤亡三百二十一人,其中阵亡八十七人。清军被歼约八千,俘虏一万二,余部溃逃。城内百姓……死亡估计在两万以上,具体数字还在统计。”
石昊沉默了片刻,看向那些正在接受救治的难民——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还残留着昨夜的恐惧。
“传令,”他说,声音不高但清晰,“第一,所有阵亡将士遗体妥善收殓,登记造册,抚恤金按三倍标准发放。第二,清军俘虏中,军官单独关押,普通士兵——愿意留下的,经过审查可编入工程队;想回家的,发给三天口粮放行。第三,城内所有尸体,不论军民,全部火化,骨灰集中安葬。第四,开仓放粮,按人头分发,老人孩子加倍。”
参谋飞快记录着。
“还有,”石昊补充,“医疗队全力救治伤员,药品不够就从后方紧急调运。另外,派工作队进城,统计无家可归者,搭建临时住所。”
“是!”
石昊交代完毕,正要上马,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向陈玄和杨蜜的方向。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三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遇。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石昊愣了一瞬,随即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快步走来,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但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先生……师娘……”他走到近前,声音有些发哑,“你们……怎么来了?”
陈玄看着他,这个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弟子,如今已是百万军民的主心骨。
他伸出手,拍了拍石昊的肩膀——就像二十年前在华山书院,石昊第一次解出一道难题时那样。
“长大了。”陈玄只说三个字。
石昊眼眶一红,深深一揖:“学生……这些年,没有辜负先生教诲。”
陈玄上前扶起他,仔细端详:“瘦了,也累了。”
“不累。”石昊直起身,眼中闪着光,“看见这些百姓能活下来,看见那些孩子眼里的希望,就不累。”
他们走到一旁相对安静的角落。
石昊让亲兵搬来几个马扎,又端来三碗热茶。
“襄阳之后,你有什么打算?”陈玄问得直接。
石昊捧着粗陶碗,看着碗中浮沉的茶叶,沉默良久。
“先生,师娘,这二十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缓缓开口,“我们关中,到底要走到哪一步?”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营地,望向东方:“是偏安一隅,守着西北五省过自己的小日子?还是……走出去,让天下都变成关中?”
杨蜜看向丈夫。
陈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起初,我只想让关中人吃饱饭。”石昊继续说,“后来,我想让西北的百姓都吃饱饭。再后来……我看见河南的饥民,看见扬州的血,看见襄阳的惨状。”他握紧拳头,“我明白了——如果天下还是那个天下,关中再富庶,也不过是乱世中的孤岛。终有一天,洪水会冲垮堤坝。”
“所以你要打出去?”陈玄问。
“不。”石昊摇头,“不是‘打’,是‘走’。”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地图,在膝盖上摊开。
那是一幅手绘的天下舆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各方势力。
“清廷占据北方,但内部不稳,多尔衮死后权力斗争激烈。南明苟延残喘,不足为虑。张献忠在四川大杀四方,已是强弩之末。李自成……昨夜襄阳城破时,他带着几百亲兵从西门跑了,生死不明。”
石昊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我们现在有两条路。一是趁势东进,直取中原,与清军决战。二是稳扎稳打,先取湖广,再下江南,最后北伐。”
他顿了顿,看向陈玄:“我想听听先生的意见。”
陈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觉得,我们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石昊想了想:“是火器?是粮食?是制度?”
“都不是。”陈玄说,“是人心。”
他指着那些正在领粥的难民:“你看看他们的眼睛。昨天,那里面只有绝望。今天,有了光。为什么?不是因为我们的火器多厉害,不是因为我们给他们发了粮食——是因为他们看见了一支不一样的军队,一个不一样的活法。”
“清军打天下,靠的是杀戮和恐惧。李自成打天下,靠的是破坏和掠夺。而我们——我们要靠什么?”
石昊若有所思。
“你要记住,”陈玄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我们不是去‘征服’,是去‘解放’。不是要百姓跪下来喊万岁,是要他们站起来做人。所以,每下一城,先开仓放粮,先办学堂,先建医馆,先让百姓知道——跟着我们,不用再跪着活。”
石昊眼中渐渐亮起明悟的光。
“所以……稳扎稳打?”他问。
“对。”陈玄点头,“但‘稳’不是慢。要快——用最快的速度,把关中的种子撒遍天下。让每一个活下来的人,都成为我们的宣传员。让清廷统治下的百姓知道,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活法。”
他站起身,望向东方冉冉升起的朝阳。
“当年在华山,我说过,一根火星可以燎原。”陈玄回头,看着石昊,“现在,火星已经落下。而你的任务,不是自己去烧,是让每一个被点燃的人,都成为新的火星。”
石昊也站了起来,深深一揖:“学生明白了。”
远处传来集合的号声。
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征程也将开始。
陈玄和杨蜜没有多留。
他们告别石昊,悄然离开营地,就像他们悄然到来一样。
走出很远,杨蜜才轻声问:“不看看新生吗?他在炮兵旅。”
陈玄摇头:“他是战士,有他的战场。我们是老师,也有我们的战场。”
“我们的战场?”
他们并肩向东走去,身影在晨光中渐渐拉长。
身后,襄阳城正在重生。
关中军的旗帜在城头飘扬,炊烟从千家万户升起,学堂里传来孩童的读书声——那是新编的《三字经》,开头不再是“人之初,性本善”,而是“人之生,皆平等”。
而在更远的地方,在关中,在西北,在中原,在江南——
千千万万个“火星”,正在被点燃。
燎原的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因为太阳,已经升起。
而新的一天,是属于所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