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年的冬天,关中下了第一场雪。
雪花落在华山书院青瓦上时,议事堂里的炭火烧得正旺。
石昊坐在下首,眉头紧锁,手中捏着一卷从关外传来的《讨妖檄文》。
檄文用词激烈,将关中描绘成“礼崩乐坏、人伦尽丧”的魔窟,末尾甚至号召“天下义士共诛之”。
堂内坐着十几位核心骨干,都是当年第一批追随石昊的书院学子。
如今他们早已褪去青涩,有人掌管农政,有人负责工坊,有人执掌新军。
可此刻,每个人脸上都蒙着阴云。
“洛阳、开封、襄阳三地,已严禁商旅携关中货物入城。”掌管商贸的学子李慎沉声道,“我们运去的平价粮,被当地官府当街焚毁,说是‘妖粮’。”
负责外联的赵文成苦笑:“上月派去江南的使者,连城门都没让进。守将说,怕我们‘妖言惑众’。”
最年轻的兵务主管王铁锤猛地拍案:“那就打出去!咱们新军十万,火器三千,甲胄精良——”
“然后呢?”石昊打断他,声音疲惫,“打下一城,百姓视我们如妖魔?占一地,士绅宁死不从?我们要的,是人心归附,不是焦土万里。”
堂内陷入沉默。
炭火噼啪作响,像众人焦灼的心跳。
窗外雪越下越大,渐渐覆满庭院。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中,廊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陈玄披着件半旧的青色棉袍走了进来,肩上落着未化的雪屑。
他没有看那些檄文,也没有问局势,只是走到炭盆旁,伸手烤火。
“先生。”石昊连忙起身,众人皆肃立。
陈玄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
他拨了拨炭火,火星溅起,在昏暗的堂内划出转瞬即逝的光弧。
“听说,外面把我们说成了妖魔鬼怪。”陈玄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的雪。
石昊抿唇:“是学生无能,十年经营,却让关中成了孤岛。”
陈玄抬眼看他。
十年岁月,当初那个跪在旱地里发誓要寻种的农家子,如今肩扛着数百万人的生计,眼底有了深重的纹路。
“你记得,”陈玄缓缓道,“十年前关中大旱,你第一次下山劝农,遇到的那个老农么?”
石昊一怔,随即点头:“记得。他守着三亩龟裂的薄田,宁肯饿死也不肯试种新粮。他说,‘祖祖辈辈这么种下来的,改了,要遭天谴。’”
“后来呢?”
“后来……他小孙子饿死了。他抱着孩子尸体在田埂上坐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来找我,说:‘种,什么都种,只要能活人。’”石昊声音有些哑,“如今他是农会副会长,家里五个孙辈,全在学堂念书。”
陈玄点点头,从炭盆边捡起一根枯草。
那是从檐角飘进来的野草,早已干透,轻轻一折就碎。
“你们看。”他将枯草举到众人面前,“一根杂草,无用。”
他弯腰,又从地上拾起几根,拢成一束:“十根杂草,也无用。”
石昊和众弟子静静看着,不明所以。
陈玄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
寒风裹着雪片卷入,他伸手从檐下掬了一大把干枯的蒿草——那是去年秋天未清理的野草,堆积在那里,早已枯黄脆硬。
他将这把枯草放在炭盆旁的地上,堆成一个小丘。
“十万根这样的杂草,”陈玄说,“堆在这里,日晒风吹,干透枯透——它依然无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内每一张年轻而困惑的脸。
然后,陈玄弯腰,从那堆枯草中捻起最细的一根,伸到炭盆上方。
“嗤”的一声轻响。
草尖燃起一点火星,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陈玄轻轻一吹,火星飘落,正落在枯草堆的中央。
起初,什么也没有发生。
枯草堆静静躺在那里,像死去的骸骨。
一息。
两息。
第三息,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从草堆深处冒出。
紧接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草堆内部苏醒——一点橙红的光从中心亮起,然后迅速蔓延,像地底奔流的熔岩。
眨眼之间,整堆枯草“轰”地燃起,火焰窜起三尺高,炽热的气浪逼得众人后退半步。
火光跳跃,映亮了一张张震撼的脸。
陈玄站在火焰旁,青袍被热浪掀起。
他的声音透过火焰的噼啪声传来,清晰而平静:
“一根杂草无用,十根无用,十万根也同样无用。”
“但若这十万根杂草,都被晒干了,枯透了,从芯子里渴望着一点改变——”
他抬起手,指尖还残留着那点最初火星的温度。
“那么,只需要一个火星。”
“一个火星落下,十万杂草便可成燎原之势。”陈玄转身,目光如炬,直直看向石昊,“而这火一旦烧起来,便再不会熄灭。它会烧尽所有腐朽的、干枯的、阻碍新生的东西,直到——”
“燃、亮、整、个、天、下。”
话音落下,堂内死寂。
只有炭火与草堆燃烧的噼啪声,还有众人逐渐粗重的呼吸。
石昊盯着那堆熊熊燃烧的火焰,瞳孔里倒映着跳动的光。
十年来的焦虑、委屈、彷徨,在这一刻,仿佛被那火焰一点点烧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髓深处升腾起来的、滚烫的明悟。
是啊。
关外那些诋毁、恐惧、封锁,不正是证明——他们害怕了吗?
他们害怕关中的孩子有书读,害怕关中的女子能自立,害怕关中的百姓不再下跪。
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妖魔化这片土地,恰恰是因为他们无法否认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变化,无法解释为什么这里的百姓眼里有光。
那些流言,那些封锁,那些敌意——不是铜墙铁壁,而是堆积如山的、等待燃烧的枯草。
而关中,就是那颗火星。
不,不止关中。
每一个从饥荒中活下来的农人,每一个学会写自己名字的女子,每一个在格物堂里熬夜钻研的学子——他们都是火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石昊缓缓起身,走到燃烧的草堆前。
热浪扑面,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弯腰,也捻起一根未被点燃的枯草,伸向火焰。
草尖点燃,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他举着这根燃烧的草,转身面对所有同僚。
火光在他手中跳跃,映亮他坚毅的侧脸。
“先生,”石昊开口,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学生明白了。”
他看向窗外。,天地素白,但在这素白之下——
是等待燃烧的、整个天下。
陈玄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他重新拢了拢棉袍,转身推门而出,走入漫天风雪。
廊下,杨蜜正抱着暖炉等他。
见他出来,将暖炉递过去。
“说透了?”她问。
“说透了。”陈玄接过暖炉,与她并肩望向山下。
关中平原的万家灯火,在雪夜中格外明亮。
那些光点连成一片,温暖而坚定,像无数颗不肯熄灭的星辰。
“他们长大了。”杨蜜轻声道。
“是啊。”陈玄握紧她的手,“该飞了。”
风雪呼啸,却吹不散这满山灯火。
因为火种已经播下,火焰已经燃起。
就在不远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