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上的雪,落了又化,化了又落,倏忽已是十度春秋。
陈玄推开窗时,见远山云雾缭绕,山脚下的书院早已不是当年三间瓦房的寒酸模样。
青砖灰瓦的楼阁依山而建,晨钟暮鼓间,隐约能听见朗朗书声、实验室器皿轻碰的脆响,以及演武场上整齐的呼喝。
杨蜜正在廊下作画。
她今日画的不是山水花鸟,而是一幅《关中长卷》——画卷自华山脚下铺开,沃野千里,阡陌如织,水车在渠边缓缓转动,新式的学堂与医馆星罗棋布,更远处,隐约可见冒着淡淡白烟的工坊。
“爹!”十二岁的陈新生从廊外跑来,手中捧着一架简陋的滑翔机模型,“看!按您说的流体原理改的机翼,今天一定能飞更远!”
少年眉眼已长开,既有父亲的沉静,也有母亲的灵秀。
他不再整日缠着父母,更多时候泡在书院的“格物堂”里,和师兄们一起鼓捣那些“奇技淫巧”。
陈玄接过模型,指尖拂过刨光的木翼:“重心再前移半寸试试。”
孩子眼睛一亮,转身就跑。
杨蜜搁下笔,轻叹:“十年了。”
是啊,十年。
这十年,陈玄和杨蜜如隐居的神仙眷侣。
他们依然清晨练气,午后授业,黄昏时一家三口登山观云。
陈玄教的学生已逾千人,亲传的武学弟子也收了第三批。
他们教的早已超出这个时代的认知——从元素周期表到电磁感应,从细胞学说到进化雏形,虽只是皮毛,却已足够点亮无数双眼睛。
而山下,石昊领导的关中,正经历着一场静默却深刻的天翻地覆。
第一年,石昊没有急着扩土开疆。
他在华阴城旧址上,建起了第一座“天工院”。
从书院走出的学生们,将陈玄传授的知识落地生根:改良的高炉炼出更韧的铁,新式纺车织出更细的布,依照《基础机械原理》造出的水车与风车,让粮食加工效率提升数倍。
第二年,《均田令》彻底落实。
农会取代了乡绅,合作社连通了产销。
当第一个不用交租的秋收来临时,关中平原的哭声不是悲切,而是喜极而泣。
第三年,石昊颁布《兴学令》。
凡六至十五岁孩童,不论男女,必须入学。
教材是书院编纂的《新编三字经》《算术入门》《格物常识》。
最初有老儒痛心疾首:“女子无才便是德!”
可当第一批女学生学成后,成为医馆助产士、学堂蒙师,将新生儿夭折率生生拉低时,反对的声音渐渐哑了。
第五年,关中的道路变了。
不再是坑洼的土路,而是用“水泥”(学生们按陈玄提示试制成功)铺就的平整大道。
大道连接各县,驿站旁设有免费供水的茶棚,巡逻的“民安队”取代了旧衙役。
治安案发率,十不及一。
第七年,一场瘟疫自河南传入。
旧时这等大疫,往往“十室九空”。
但关中各医馆早有准备——书院医科学生三年前便编纂《防疫手册》,推广沸水消毒、隔离救治。
疫情被控制在三个村子内,死亡不过数十。
自此,“华山药术”名动四方。
而真正让关中脱胎换骨的,是第九年建成的“龙首渠”。
这是石昊亲自带队,三百书院学子勘测设计,征募十万民工(付工钱,管饱饭)修建的水利工程。
渠成那日,渭北旱原百万亩薄田,一夜变成水浇良田。
当年秋收,关中粮仓爆满,石昊下令:“除储粮外,余者平价售予邻省饥民。”
也就是那时,关外的流民开始像潮水般涌来。
他们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眼中却燃着希望的光:“听说关中有饭吃,有衣穿,孩子能上学……”
石昊来者不拒。
他在边境设“安民所”,登记造册,分发临时口粮,然后按技能分配到各地——会种地的去农庄,会手艺的去工坊,识字的经过考核可入基层吏员培训。
关中人口,三年翻了一番。
但并非所有人都乐见这番景象。
第十年的春天,一则流言像毒蔓般在关外蔓延:
“关中之地,不拜孔圣,不敬君王,男女同堂,牝鸡司晨。”
“石昊乃妖人转世,以邪术惑众,所产粮米食久令人忘祖。”
“华山有魔,擅改天道,关中百姓虽饱暖,实则魂魄已失,行尸走肉……”
谣言越传越玄。
有说关中孩童六岁便学“妖数”(指算术),不再读圣贤书;有说女子抛头露面做工,伤风败俗;更有甚者,信誓旦旦称亲眼见关中“铁牛无马自走”(其实是早期蒸汽机车试验),定是用了童男童女祭炼的邪法。
恐惧,往往生于无知。
关外州县,开始严禁百姓谈论关中,更严禁前往。
有亲人逃去关中的家庭,被乡邻孤立;有商人贩关中货物回来,被斥为“通妖”。
一些地方官甚至张贴告示:“关中米麦,食之断子绝孙。”
石昊听闻,只在议事厅沉默良久,对属下道:“由他们去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但他心中清楚,这道无形的壁垒,比刀剑更难破除。
华山书院,黄昏。
陈玄和杨蜜并肩立于观云亭。
脚下,关中平原万家灯火初上,如星河倾泻人间。
十年前那些零星如萤火的村落,如今已连成璀璨的光带。
“十年,”杨蜜轻声道,“像一场梦。”
陈玄握住她的手。
掌心温暖,纹路相贴,是三世未曾改变的触感。
“不是梦。”他说,“你看。”
他指向山腰。
那里,格物堂的灯火还亮着,隐约可见新生和几个年轻学子围在桌旁,对着一台简陋的“电报机”模型争论不休。
更远处,农会仓库前的空地上,妇孺们随着新式风琴的调子,跳着改编过的民间舞蹈。
笑声,隔着这么远,依然隐约可闻。
“他们怕了。”杨蜜忽然说。
“谁?”
“所有旧的、腐朽的、不愿改变的东西。”她望向关外漆黑的远方,“因为我们证明了一条新路——一条不用跪着、不用饿着、不用浑噩活着也能走通的路。这对他们来说,比刀剑更可怕。”
陈玄点头。
是啊,刀剑只能杀人,而这盏灯——这从华山书院燃起,照亮了整个关中的灯——照出的是千年暗室里,人人习以为常的腐朽与不公。
“怕,就让他们怕吧。”陈玄说,声音平静如深潭,“种子已经发芽,树已经成林。这场风,迟早要吹出关去。”
暮钟响起,沉浑悠长。
山下的灯火,在钟声里一盏接一盏亮起,最终连成一片温暖的、坚定的光海。
这光海中央,书院如灯塔矗立。
而灯塔最深处,那对穿越三世的神仙眷侣,正静静看着他们亲手点燃的星火,如何一点点,燎亮这个古老而沉重的时代。
十年,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