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书院的钟声传不到长安。
但长安城的士林,却真切地听到了关中大地传来的、地壳裂变般的巨响。
当石昊颁布的《新学令》传到文庙——其中“废科举旧制,立实学新科”、“士绅一体纳粮,废除免役特权”、“学堂授业须含格物、算学、农工诸科”等条文,像一记记重锤,砸碎了沿袭千年的文脉图腾。
关中儒生震怒了。
在他们看来,这已不是简单的“与民争利”,这是刨儒家的根,断读书人的路。
数百名头戴方巾、身着襕衫的学子齐聚文庙,焚香泣血,誓要“护圣道于既倒”。
三日后的清晨,一位老者乘牛车抵达华山书院门前。
老者姓周,字守正,关中理学泰斗,门生故旧遍朝野。
他已年过七旬,须发如雪,脊背却挺得笔直。
车帘掀开时,他手中捧着的不是书卷,而是一方用明黄绸布包裹的灵牌——孔圣之位。
“叫那石昊出来。”周守正声音不高,却带着积威数十年的压力,“老夫要问问他,读的是谁家书,吃的是谁家粮,怎敢行此欺师灭祖之事?”
书院的门,缓缓开了。
石昊独自走出。
他今日未着短打,反而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那是三年前刚入书院时,陈玄赠他的第一件读书人衣裳。
“学生石昊,见过周先生。”他执弟子礼,深深一揖。
周守正眯起眼,打量这个传闻中“搅乱关中”的年轻人。
不过二十出头,相貌平平,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过火的铁。
“你还知自称学生?”老者冷笑,“你颁的那些乱命,哪一条合圣人之教?哪一条遵祖宗之法?!”
石昊直起身:“学生正是遵圣人之教——孔子曰‘有教无类’,学生立学堂,贫贱子弟皆可入学;孟子言‘民为贵’,学生均田地,正是以民为本。”
“巧言令色!”周守正厉喝,“自古以来,皇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耕读传家,科举取士,此乃千年定例!你一黄口小儿,安敢妄改?!”
风起,卷起地上落叶。
石昊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讥讽,只有一种深沉的悲悯。
“先生说的‘自古以来’,有多古?”他问,“汉武以前,犹有百家争鸣;始皇以前,本无皇帝之称。更古的商周,诸侯裂土,何来今日一统?”
周守正一怔。
“《商君书》有言:‘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汤、武之王也,不修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石昊向前一步,青衫在风中猎猎,“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时代在变,江河在流,先生却要天下人守着千年前的旧船票,去登万世后的新客船——这船,如何登得上?”
围观的儒生中起了骚动。
有些年轻的面孔,露出思索神色。
周守正脸色涨红:“圣人之道,万世不易!”
“真的是‘万世不易’吗?”石昊的声音陡然抬高,“自汉武独尊儒术,近两千年矣!这两千年里,亡了多少朝代?换了多少帝王?死去的百姓,堆积起来可比华山还高!那些饿殍、那些白骨,可曾听过一句‘仁者爱人’?!”
他指着远方田野:“而你们——皓首穷经,苍髯博带,开口闭口尧舜禹汤,可曾亲手种过一株稻?可曾为饥民施过一碗粥?你们读的圣贤书,教你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你们修了什么身?齐了什么家?治的什么国?!”
一字一句,如刀如剑。
周守正浑身发抖,手指着石昊:“你、你放肆……”
“学生放肆,是因为看够了!”石昊眼中涌起泪光,“看够了佃农交完租后一家人吊死的惨状,看够了灾年里‘易子而食’的悲剧一遍遍重演!先生,你们总是说‘天理’,说‘纲常’——那百姓活活饿死的理,是什么理?女子被卖为奴的常,是什么常?!”
年轻的儒生们彻底安静了。
有人低下头,有人攥紧了拳。
周守正踉跄后退,靠住牛车才站稳。他死死盯着石昊,像在看一个怪物。
“你们总是让天下符合书本,”石昊的声音渐渐平静,却更穿透人心,“可为什么,不能让书本符合天下?孔圣若生在今日,见百姓有高产之种、有惠民之法,他会固守井田旧制,还是会欣然说‘吾从新’?”
“你……你这是要毁掉千年文脉……”周守正的声音嘶哑了。
“不。”石昊摇头,眼神清澈而坚定,“学生是要续上文脉——让圣人之学不再只是庙堂上的摆设,而是真正能活人命、暖人心的学问。让读书人不再只是特权阶级,而是能为这土地、为这百姓做实事的脊梁。”
他转身,面向所有围观的儒生,朗声道:
“愿意继续皓首穷经、之乎者也的,请自便。但若有谁——愿用所学去丈量田亩、去计算粮产、去教孩童识字、去为百姓争一个公道的——”
“华山书院的大门,永远敞开。”
死寂。
然后,一个年轻的、颤抖的声音响起:“我……我愿意。”
是个十八九岁的秀才,衣衫破旧,面有菜色。
“我也愿意。”又一个。
“还有我!”
陆陆续续,有二十几个年轻儒生走出人群,站到石昊身后。
他们眼中,有迷茫,有恐惧,但更有一种新生的、灼热的光。
周守正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自己信奉一生的道统,在自己眼前崩塌;看着那些本该传承衣钵的年轻面孔,走向另一个方向。
他忽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苍凉。
“好……好一个‘便国不法古’……”笑声戛然而止,他捂住胸口,一口鲜血喷在怀中灵牌上。
明黄的绸布,染上刺目的红。
老者缓缓倒地,眼睛还睁着,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那眼神里,有愤怒,有不甘,或许,在最深处,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茫然。
石昊上前,轻轻合上老者的眼。
他解下自己的青衫,盖在周守正身上。
“厚葬。”他对身后弟子说,“以士子之礼。”
然后他起身,看向那些仍站在原地、面色苍白的年长儒生。
“诸位请回吧。”他说,“关中已变,道不同,不相为谋。”
有人拂袖而去,有人掩面而泣,最终,数十名顽固者相互搀扶着,踉跄离开华山。
他们将带着这里的“离经叛道”,将恐惧与愤恨,撒向更远的地方。
而留下的二十几个年轻儒生,在石昊带领下,向书院深处走去。
那里,陈玄正抱着陈新生,立在廊下静静看着。
杨蜜站在他身侧,手中端着一盘刚蒸好的粗面馍馍,热气袅袅。
“先生,”石昊深深一揖,“学生……带回了一些新同窗。”
陈玄点点头,将新生交给妻子,走上前,拍了拍石昊的肩膀。
那掌心很暖,像冬日里的炭火。
“路还长。”陈玄说,声音温和而坚定,“但方向,已经对了。”
远处,书院学堂传来稚嫩的读书声,那是农家孩童在学习新的《农谚歌诀》。
更远的田野上,农会的红旗在风中飘扬。
一个新的时代,在旧道统的鲜血与泪水中,艰难而倔强地,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