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寡妇是累倒在三月二十八那天的。
前一夜下了一整晚的雨,荆州织布作坊的库房漏了水。
天还没亮,她就爬起来带人抢救布料,搬完三十匹细棉布,又赶着开早工。
等到晌午查账时,眼前一黑,人就软软地倒在了织机旁。
杨蜜赶到时,苏寡妇已经被抬到里间的榻上,脸色苍白,嘴唇发青,手指还保持着握算盘的姿势,掰都掰不开。
“苏婶这是累的。”蓝小蝶刚替她把完脉,脸色凝重,“气血两亏,肝肾俱虚,再这么下去,撑不过三年。”
作坊里安静得可怕。
几十个女工围在门外,个个眼眶发红。
这些妇人大多和苏寡妇一样,是死了男人或没了依靠,才来作坊讨生活。
苏寡妇待她们像亲姐妹,工钱从没克扣过,谁家孩子病了还垫药钱。
“杨姑娘……”一个年长些的织妇抹着眼泪,“您劝劝苏姐吧,她太拼了……”
杨蜜没说话,她看着苏寡妇手上厚厚的老茧,看着榻边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账册,又看着窗外一排排吱呀作响的木织机。
那些织机还是三年前改良过的,比传统的腰机快了一倍,但依然需要织妇手脚并用,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是常事。
“不能再这样了。”她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当天下午,杨蜜去了格物院机械科。
机械科是新设的,科长是王小虎——这小子在电力局干了半年,对齿轮传动着了迷,主动请缨转岗。
听说杨蜜要改进织机,他眼睛一亮。
“夫人想怎么改?”
“要快,要省力,一个人能看多台。”杨蜜在纸上画出简图,“现在的织机,投梭、打纬、卷布都得手工作,太慢。能不能……让梭子自己飞?”
“飞梭?”王小虎盯着图,“像弹弓那样弹出去?”
“对,但要能弹回来。”杨蜜补充,“两头装弹簧,梭子撞到边就弹回,这样织妇只需要控制经线的开口,手脚就解放出来了。”
王小虎陷入沉思。
他是个行动派,当下就找来木匠和铁匠,在作坊后院搭了个临时工棚。
三天后,第一台“飞梭织机”原型机做了出来。
试验那天来了很多人。
织机还是木架子,但两端多了两个小木盒,盒里装着牛筋做的弹簧。
梭子也改过了,两头削尖,中间挖空,能装更多纬线。
一个年轻女工战战兢兢坐上织机,按照王小虎教的,脚踩踏板,手上拉绳。
“嗒”的一声,梭子从左盒弹出,像箭一样穿过经线,精准撞进右盒。
右盒的弹簧被压缩,瞬间又把梭子弹了回去。
一来一回,不过眨眼。
纬线已经织进去两行。
“成了!”王小虎兴奋地拍大腿。
但女工却哭了。
不是喜极而泣,是真哭。
她指着自己的手——刚才拉绳太急,麻绳勒进了肉里,血都渗出来了。
“绳子伤手。”杨蜜皱眉,“改齿轮传动,用踏板控制。”
又改了三版。
第四版飞梭织机,彻底解放了双手。
织妇只需要用双脚交替踩踏板,就能控制经线开口和飞梭往复。
试机的女工织了半个时辰,惊喜地说:“腰不酸了,手也不疼了,就是……腿有点累。”
“累腿总比累全身好。”王小虎咧嘴笑。
效率测试结果惊人:同样的细棉布,传统织机一天最多织三尺,飞梭机一天能织九尺——三倍的差距。
消息传开,作坊里的女工们沸腾了。
但苏寡妇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反应却是忧心。
“太快了……”她靠在榻上,声音虚弱,“织得太快,布就多了。布多了,价就贱了。价贱了,咱们的工钱……”
这是个现实问题。
杨蜜早已想过:“咱们不降价。布多了,就卖到更远的地方去——荆州不够卖,就卖到襄阳、武昌,甚至下江南。而且,布快了,工钱可以照旧,但工时能缩短。以前一天干八个时辰,以后干四个时辰,织的布还比以前多。”
苏寡妇愣住了:“四……四个时辰?”
“对。”杨蜜握住她的手,“苏婶,咱们建作坊,不是为了把人累死,是为了让姐妹们活得更好。”
苏寡妇看着杨蜜坚定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
飞梭织机的成功,刺激了更多人。
纺纱作坊的管事找上门,说纺纱太慢,跟不上织布的速度。
王小虎又带着人攻关,做出了“多锭纺纱机”——一个转轮带动八个锭子,一人能顶八人用。
这下,纺纱和织布的速度都上来了。
但问题也来了:作坊的空间不够了。几十台新式织机纺机挤在一起,转身都困难,更别提还要堆放原料和成品。
“得建新厂房。”王小虎提议,“像电力局那样,专门盖个大房子,机器一排排摆开,统一用水力驱动。”
这个想法得到了陈玄的支持。
四月十六,荆州第一座现代纺织厂奠基。
选址在长江支流岸边,离水坝不到一里。
王猛亲自监工,用的是新烧的“水泥”——格物院化工科的最新成果,石灰石加黏土煅烧,磨细后能像糯米灰浆一样凝固,却便宜得多。
厂房建得很快。
红砖墙,木梁架,瓦片顶,最显眼的是屋顶那排巨大的天窗——用的是新投产的平板玻璃,白天不用点灯也亮堂。
厂房里,两排崭新的水轮机已经安装到位,齿轮和传动轴纵横交错,像巨兽的筋骨。
五月端午,纺织厂试运行。
这天,全荆州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
周知府、商会会长、各大布行的掌柜,还有闻讯赶来的百姓,把厂房外围得水泄不通。
巳时整,王猛挥动红旗。
水闸提起,江水奔涌而下,冲击水轮。
巨大的木轮缓缓转动,带动齿轮,齿轮带动主轴,主轴通过皮带把动力传到每一台机器。
“嗡——”
厂房里响起低沉的轰鸣。
五十台飞梭织机同时启动,梭子如流星般在经线间穿梭,发出密集的“嗒嗒”声,像一场金属的急雨。
三十台多锭纺纱机嗡嗡作响,纱锭飞转,洁白的棉纱像变魔术般从棉条里抽出来,越缠越厚。
女工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布裙,头发用布巾包好,在机器间穿梭巡视。
她们不再需要弯腰弓背,只需要偶尔接线、换梭、检查布面。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混合着惊奇和茫然的表情。
“神乎其技……”一个老布商喃喃道。
他算了一笔账:这厂房一天的产量,抵得上全荆州所有小作坊一个月的总和。
而且看那布面,均匀细密,几乎没有疵点。
“这布……怎么卖?”他小心翼翼地问。
负责销售的管事报了个价:比市面上的细棉布便宜一成。
老布商倒吸一口凉气。
便宜一成,还质量更好,这还让不让传统布商活了?
参观结束,人群散去时,议论纷纷。
有人赞叹:“这是造福百姓的大好事!”
有人忧虑:“这么多布涌出来,小作坊都得关门。”
还有人嫉妒:“陈家这是要独霸湖广的布市啊……”
这些话,都传到了陈玄耳朵里。
他并不意外。
技术革命必然触动既得利益者,这是规律。
但他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激烈反对的,不是布商,而是织妇的家人。
试运行第三天,一个中年汉子冲进纺织厂,揪着他媳妇的头发往外拖。
“回家!不准在这丢人现眼!”
女工哭喊着挣扎:“我凭手艺挣钱,怎么丢人了?!”
“女人家抛头露面,跟一堆机器混在一起,成何体统?!”汉子脸红脖子粗,“街坊都说,这厂里的女人都不正经!”
原来,纺织厂实行“三班倒”,有夜班。
女工晚上出门上工,在一些守旧的人眼里,就是“行为不端”。
事情闹大了。
周知府亲自调解,那汉子咬死不让步:“要么她回家,要么我休了她!”
最后是苏寡妇出面。体来到汉子家,当着街坊的面说:
“刘家兄弟,你娘去年生病,抓药的钱是谁出的?你儿子上学堂的束修,又是谁挣的?是你媳妇!她一天织八个时辰布,眼睛都快瞎了,就为了这个家!现在有了好机器,她一天只干四个时辰,工钱还多了三成,你反倒嫌她丢人?”
她越说越激动:“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能挣钱养家?非得在家等着男人赏饭吃,那才叫体面?!”
一番话,说得汉子哑口无言。
围观的街坊窃窃私语,不少妇人偷偷抹眼泪。
最后,汉子嘟囔着“再干一个月看看”,算是妥协了。
但这事给杨蜜提了个醒:技术解放了生产力,但解放不了人心里的成见。
第一,在厂里设“女工学堂”,请识字的先生教女工认字算数,讲“男女平等”的道理。
第二,制定《工厂约章》,明确禁止辱骂、欺凌女工,违者开除。
第三,组织女工成立“姐妹会”,互帮互助,谁家有事,大家一起出面。
慢慢地,闲话少了。
女工们领到第一个月工钱时——实打实地比原来多了三成,还只干半天活——家里人态度开始转变。
有婆婆主动帮媳妇带孩子,让她安心上工;有丈夫来厂门口接媳妇下夜班,手里还提着热乎乎的宵夜。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话糙理不糙。
然而,真正的危机还在后面。
六月,一个叫赵四的学徒失踪了。
赵四是王小虎从流民里招的,聪明肯干,在机械科学了半年,已经能独立调试织机。
失踪前三天,他请了假,说老家有事。
结果一去不回。
起初没人当回事,直到七月初,松江府传来消息:那里新开了家“沈氏纺织厂”,用的织机、纺机,和荆州的一模一样。
“有人偷了图纸!”王小虎气得砸桌子。
调查很快有了结果:赵四的舅舅在松江沈家当管事,许了他五百两银子,让他偷图纸。赵四趁着休沐,偷偷拓印了全套图纸,连夜跑去了松江。
“追回来!”王猛就要带人去。
“追不回来了。”陈玄摇头,“图纸已经泄露,就算杀了赵四,也挡不住别人仿造。”
“那就这么算了?!”
“不算。”陈玄看向杨蜜,“咱们得换个玩法。”
一、公开飞梭织机、多锭纺纱机全部图纸,任何人均可免费索取。
二、但使用此技术者,须遵守《劳工保障标准》:禁止童工,每日工时不得超过六个时辰,女工享有产假,工钱不得低于荆州标准的八成。
三、荆州格物院将提供技术指导,并持续研发新型号,定期公开。
告示一出,全城哗然。
白送技术?陈先生疯了?
周知府急匆匆赶来:“陈先生,这……这可是咱们的心血啊!”
“心血不是藏起来的。”陈玄平静道,“藏起来,只能富一家;传出去,能富万家。而且,他们想仿造,迟早仿得出来。不如我们主动公开,还能立个规矩——要用人家的技术,就得守人家的规矩。”
这是阳谋。
果然,告示贴出半个月,来了十几拨人。
有真心想学的,有来探虚实的,还有想讨价还价的。
陈玄一律对待:图纸免费给,但要签一份《技术使用承诺书》,白纸黑字写明劳工标准。不签?那对不起,请回。
大部分人都签了。
因为算盘一打就明白:就算守这些规矩,用新机器还是赚。而且签了还能得到格物院的技术支持,何乐不为?
松江沈家也派人来了——不是来签承诺书的,是来示威的。
“陈先生,”沈家管事皮笑肉不笑,“您这规矩,在荆州好用,到了松江……恐怕行不通。我们那边,女工一天干十个时辰是常事,工钱也只有您这儿的一半。”
“那是你们的事。”陈玄淡淡道,“用了我的技术,就得守我的规矩。不守,我会让所有签了承诺书的商行,不卖你们棉花,不收你们的布。”
这是联合抵制。
沈家管事脸色变了:“您……您这是要断我们财路?”
“是你们先断别人的活路。”杨蜜接口,“一天干十个时辰,工钱还那么低,那是把人当牲口用。我们公开技术,不是为了造更多牲口,是为了让更多人活得像个人。”
话说到这份上,不欢而散。
沈家最终没签承诺书,但也暂时没敢大张旗鼓地用盗版技术——他们怕真被联合抵制。
这件事传开后,各地纺织作坊主心态复杂。
有人骂陈玄“管得宽”,有人佩服他“有气魄”。
但无论如何,一个共识慢慢形成:用荆州的技术,就得按荆州的规矩来。
这规矩,后来被民间称为“陈氏工约”。
八月,纺织厂第一批出口的布匹装船,顺长江而下,运往南京、杭州。
布匹的标签上,除了“荆州纺织厂”的字样,还多了一个小小的图案:一只展翅的凤凰,下面一行小字:“此布织造,恪守陈氏工约。”
这是品牌,也是承诺。
船离港那天,杨蜜和苏寡妇站在码头上,看着帆影渐远。
“苏婶,你猜这船布到了江南,会怎么样?”杨蜜问。
“会被抢光吧。”苏寡妇笑,“咱们的布又好又便宜。”
“不止。”杨蜜望向远方,“还会有人问:为什么荆州的布这么好?为什么荆州的女工干得少挣得多?然后他们会知道,不是因为机器,是因为……人。人过得好了,活干得才好。”
苏寡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风吹过江面,带来湿润的水汽。
远处纺织厂的烟囱冒着淡淡的烟——那是蒸汽锅炉在运转,给夜班的女工烧热水。
厂房的灯光已经亮起来了,透过玻璃天窗,能看见里面忙碌的身影。
那些身影,不再佝偻,不再疲惫。
她们挺直腰板,在机器间行走,像一群终于找到方向的鸟。
而机器轰鸣声,也不再是压榨的号子,成了托举她们飞翔的风。
“杨姑娘,”苏寡妇轻声说,“我有时候想,要是早三十年有这厂子,我娘……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苦了?”
杨蜜握住她的手:“苏婶,咱们改变不了过去,但能改变将来。”
是啊。
织机织出的不只是布,还有新的活法。
梭子飞过的也不只是经线,还有旧时代的藩篱。
这织云之机,正在一点一点,织出一个更暖、更亮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