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湖的轮廓在第七天傍晚出现在地平线上。
那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湖泊，而是一片覆盖着厚重白色水汽的洼地。水汽不是雾，而是滚烫的水蒸气从湖面升腾，在低温空气中凝结成乳白色的云盖，终日不散。站在一公里外的山脊上，依然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湿热，带着硫磺和腐烂水藻的刺鼻气味。
曹昆放下望远镜，眉头紧锁。
按照计划，他们应该沿湖岸东侧的山脊绕行，避开湖中最危险的深水区。但眼前的山脊线比地图标注的破碎得多——最近的地震显然撕裂了岩层，大片滑坡体阻塞了道路，要想通过，要么花两天时间清理，要么下到离湖更近的低地。
“能量读数异常。”李静站在他旁边，手里的便携式扫描仪发出急促的滴滴声，“湖心区域有持续性的高能辐射源，强度接近小型核反应堆。但辐射类型很陌生，不是已知的任何同位素。”
黄家声咳嗽了两声——连日的奔波和峡谷里的酸性空气让他患上了呼吸道感染，尽管陆诗文用了药，但在这恶劣环境里恢复得很慢。他哑着嗓子说：“必须绕过去。沸腾湖是活性能量节点，里面的变异体攻击性极强，而且有精神污染特性。十年前第一支勘探队在这里损失了九个人。”
“十年了。”李静收起扫描仪，“能量潮汐在加剧，湖里的东西只会更危险。曹团长，你的意见？”
曹昆没有立刻回答。
他正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滞涩——从三天前开始，每次调用体内能量时，都像在推动一扇生锈的铁门。不是力量减弱，而是“通道”变窄了。丹田处的奇点依然在旋转，释放着稳定的暖流，但这股暖流流经身体脉络时，却像被无形的海绵吸走了大半，能抵达四肢百骸的不足七成。
最明显的是昨晚的一场小型遭遇战。一群变异的山猫袭击营地，曹昆挥刀时明显感觉到刀身上的青金纹路响应变慢，能量外放的震荡波范围缩小了三分之一。如果不是刘雯雯及时补射，一只山猫差点扑到他背上。
“曹昆？”刘雯雯碰了碰他的手臂。
“走低地。”曹昆最终说，“我们没有两天时间清理滑坡。而且——”他看向湖面，“如果湖心真有高能辐射源，也许能刺激我突破瓶颈。”
最后半句他说得很轻，只有身边的刘雯雯和黄家声听见了。
李静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没说话。
下到低地的路比预想的更糟。
地震撕裂的地缝里渗出滚烫的泥浆，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化氢。众人不得不戴上过滤面罩，视线变得更加受限。三辆车在崎岖的地面上颠簸前进，速度慢得像爬行。
曹昆坐在第一辆车的副驾，闭目内视。精神力的触须像细小的根须，在体内缓慢探索。他能“看”到那些能量脉络——原本应该像光河般流淌的通道，此刻表面覆盖着一层淡灰色的、膜状的东西。不是阻塞，更像是茧。
每当他试图用能量冲击这层茧膜，茧膜就会轻微震颤，然后变得更加致密。像是在自我保护，又像是在拒绝进化。
“像某种生物体的淋巴系统病变。”陆诗文的声音从后座传来。她手里拿着一个简易的生物电检测仪，探头贴在曹昆手腕内侧，屏幕上显示着紊乱的能量波形。
“有办法清除吗？”刘雯雯问。
“需要更精细的扫描。”陆诗文收起仪器，“但这里没有设备。而且”她顿了顿，“我觉得这不完全是坏事。”
曹昆睁开眼。
“能量增长突然停滞，通常有两种可能。”陆诗文斟酌着措辞，“一是透支后的恢复期，就像肌肉过度锻炼后需要休息。二是身体在适应新的强度阈值，准备下一次蜕变。”她看向曹昆，“你的情况更像后者。奇点释放的能量太庞大，你的身体需要时间‘重建’脉络，才能承受更大的流量。”
“但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开车的比个蹦老三闷声说。
车窗外，沸腾湖的白色蒸汽墙已经近在咫尺。能见度降到不足二十米，车灯的光束在乳白色的混沌中切开两道模糊的通道。
“停车。”曹昆忽然说。
车队刹住。
曹昆推开车门，走到路边。地面是温热的，踩上去像踩在发烧动物的皮肤上。他蹲下身，手按在地面，精神力像雷达般向下扩散——
十米、二十米、五十米
在百米深的地下，他感知到了一个庞大的、脉动的存在。不是生物，更像是一个巨大的能量囊泡。囊泡内充斥着狂暴无序的能量乱流，表面不时鼓起一个个凸起，像要破开地面。
“湖心辐射源的延伸。”李静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个更精密的深地扫描仪，“沸腾湖不是天然湖泊，是上古能量节点泄漏后形成的地质异常。湖底和地下有复杂的能量管网，像血管一样延伸到整个区域。”
她看向曹昆：“你的瓶颈，或许和这里的能量场有关。高浓度无序能量会干扰稳定的能量脉络——就像强磁场干扰精密仪器。”
！“有解决办法吗？”
李静沉默了几秒，从腰间的装备包里取出一个金属注射器。注射器里是淡金色的液体，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蜂蜜般的光泽。
“研究院开发的‘脉络疏导剂’。”她说，“能暂时强化能量通道的承载能力，帮助你突破瓶颈。但副作用是用过之后，你的能量脉络会变得‘脆弱’，需要至少一个月静养才能恢复。期间如果过度使用能量，有永久性损伤的风险。”
曹昆盯着那管药剂：“这就是你说的‘潜能激发协议’？”
“简化版。”李静坦承，“完整协议需要手术植入辅助芯片和为期三周的药物诱导。但野外条件只能做到这一步。”她把注射器递过来，“用不用，你自己决定。”
刘雯雯抓住了曹昆的手臂，摇头。
陆诗文也皱眉：“李研究员，这种药剂有临床数据吗？”
“有。”李静的语气依然平静，“三十七名志愿者，成功率百分之六十八。失败案例中，三人脉络永久性损伤，两人精神失常，一人死亡。”
空气凝固了。
“死亡率不低。”曹昆说。
“所以我说，你自己决定。”李静收回注射器，“但我提醒你：寂静岭比这里危险十倍。如果你以现在的状态进去，生还率不会高于那管药剂的成功率。”
她转身走回车上。
曹昆站在原地，看着沸腾湖的方向。白色的蒸汽像活物般翻涌，深处传来低沉的、仿佛巨兽呼吸般的轰鸣。
“曹昆”刘雯雯低声说。
“先扎营。”曹昆打断她，“今晚在湖边过夜。明天一早，我们”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那一刻，大地猛地一颤。
不是地震，更像是某种东西，在地下翻了个身。
临时营地扎在离湖岸三百米的一处岩石平台上。这里地势稍高，地面相对坚实，背靠一块巨大的风化岩，能遮挡部分湖面吹来的湿热蒸汽。
三辆车呈三角形停放，车头对外，组成简易的防御圈。李静从第三辆车里搬出几个银白色的金属箱子，开始布置临时能量屏障发生器——那是研究院的尖端装备，能生成一个覆盖半径三十米的弱能量场，干扰变异生物的感知。
“屏障只能维持八小时，而且耗能巨大。”她一边调试参数一边说，“所以午夜之后必须有人值守，一旦能量跌破警戒线，立刻叫醒所有人。”
曹昆安排了轮值顺序：第一班他和刘雯雯，第二班比个蹦兄弟，第三班陆诗文和张小五。李静和黄家声等研究员不参与——他们需要保持精力进行明天的勘探。
夜幕很快降临。沸腾湖在黑暗中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发着暗红色微光的凹陷，像大地上一道溃烂的伤口。蒸汽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青白色，缓缓旋转，形成一个个漩涡。
曹昆和刘雯雯坐在车顶，背靠背警戒。夜视仪里，湖岸边的泥沼里不时有东西蠕动，但都被能量屏障挡在外面——那些东西似乎对屏障散发的特定频率很厌恶，只是在外围逡巡，不敢靠近。
“曹昆。”刘雯雯忽然轻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遗迹里真的什么也找不到。你会怎么办？”
“什么意思？”
“就是李静说的那个‘最后选择’。”刘雯雯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如果人类真的走到了必须牺牲一部分人才能活下来的地步，你会”
她没说完。
曹昆沉默了很久。夜风吹过，带来湖水的腥咸和硫磺的刺鼻。
“我不会按那个按钮。”他最终说，“但我会给按下按钮的人，一个后悔的机会。”
刘雯雯转过头看他。月光下，曹昆的侧脸线条冷硬得像岩石，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什么意思？”
“意思是，”曹昆看向远处黑暗中昆仑山脉的轮廓，“如果有些人觉得，为了‘大局’可以理所当然地牺牲别人，那我会让他们知道——被牺牲的人，也是会咬人的。”
刘雯雯轻轻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凉，手心有常年握弓留下的茧。
“无论你选哪条路，”她说，“我都跟你一起。”
曹昆反握住她的手。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沸腾湖的红光在夜色中明灭，像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
午夜时分，换班了。
比个蹦兄弟爬上第二辆车顶，曹昆和刘雯雯回到帐篷。陆诗文已经睡下了，张小五也蜷在睡袋里打起了轻鼾。曹昆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瓶颈带来的滞涩感在夜晚变得更加明显。他能清晰感觉到，每一次呼吸，吸入的能量都比白天更慢地融入奇点，而奇点释放能量的频率似乎在降低。
像一颗逐渐冷却的恒星。
他闭上眼，意识再次沉入体内。这一次，他没有尝试冲击茧膜，而是用精神力温柔地包裹住那颗旋转的奇点。
没有提问，没有索取。
只是静静地“看”。
然后，他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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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唤的方向，正指向沸腾湖的湖心。
曹昆猛地睁开眼。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刺耳的警报声。
能量屏障发生器的警报。
曹昆抓起唐刀冲出帐篷时，比个蹦老三正对着对讲机吼：“屏障能量在暴跌！百分之六十、五十、四十——见鬼，有什么东西在从地下抽取能量！”
李静已经冲到发生器旁，数据板屏幕上，代表屏障能量的曲线像雪崩一样下坠。她快速敲击键盘，试图调整频率：“不是外部攻击是共振！湖底的什么东西，和屏障发生了能量共振，正在把它当成‘充电宝’抽干！”
“关闭屏障！”黄家声大喊。
“不行！关闭的瞬间，外面那些东西会立刻涌进来——”
话音未落，屏障破了。
不是逐渐消散，而是像肥皂泡一样“噗”地炸开。残余的能量化作淡蓝色的光屑，在夜空中飘散，然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投向沸腾湖的方向。
紧接着，整个营地开始震动。
不是地震，而是地面在蠕动。
“下面有东西！”张小五尖叫着跳上越野车引擎盖。
曹昆低头看去。营地中央那片相对坚实的地面，此刻正像水面一样泛起涟漪。泥土翻涌，石块滚动，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深处上浮——
“所有人上车！离开这里！”李静冲向第三辆车。
但已经晚了。
地面猛地隆起，然后裂开。一条水桶粗的、覆盖着暗绿色粘液的触手破土而出，像巨蟒般卷向最近的一辆越野车。车体被缠住的瞬间，强化钢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车窗玻璃炸成粉末。
“是湖里的东西！它从地下管道钻过来了！”黄家声被两名研究员拖着往后跑。
曹昆拔刀前冲。刀锋斩在触手上，却只切开浅浅一道口子——那东西的皮肤坚韧得像老化的橡胶轮胎，而且表面那层粘液带着强烈的腐蚀性，刀身接触的瞬间就冒出白烟。
触手吃痛，猛地一甩，越野车像玩具般被抛向半空，砸向另一辆车。
轰隆！
两辆车撞在一起，车体变形，油箱破裂，汽油汩汩流出。
“小心火！”刘雯雯的箭射向触手的根部，但箭矢被粘液滑开，只钉进旁边的泥土。
更多的触手从地下钻出。不是一条，而是七八条，像一片蠕动的森林。它们的目标很明确——车，还有人。
“它们在阻止我们离开！”陆诗文拉着受伤的研究员往岩石后躲，“想把我们困在这里！”
曹昆咬紧牙关，再次调动能量。这一次，他不再保留。丹田处的奇点被强行催动，狂暴的能量洪流冲进脉络，茧膜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刀身上的青金纹路骤然亮起刺目的银蓝色。他一刀斩下，这一次，刀锋深深切入触手，粘稠的暗绿色血液喷涌而出。
触手疯狂抽搐，松开了缠着的车辆。
但代价立刻显现。曹昆感到一阵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那是脉络被过度撑开的撕裂感。眼前发黑，喉咙涌上腥甜。
“曹昆！”刘雯雯冲过来扶住他。
“我没事。”曹昆抹去嘴角的血沫，看向营地边缘。
李静已经发动了第三辆车，正试图从触手的缝隙间冲出去。但一条触手从侧面抽来，重重砸在车身上，整辆车被掀翻，侧滑着撞上一块岩石，不动了。
“救人！”曹昆推开刘雯雯，再次挥刀。
但这一次，他挥到一半，刀就脱手了。
不是握不住，而是整条右臂突然失去了知觉——从肩膀到指尖，像被抽空了所有力量，软绵绵地垂落。
瓶颈的反噬，来了。
“曹昆！”刘雯雯的惊呼被淹没在触手破土的轰鸣中。
曹昆单膝跪地，看着自己颤抖的右手。那条手臂的皮肤下，能看见淡灰色的能量脉络像暴露的血管一样凸起、蠕动，然后开始碎裂。
像干涸大地上的龟裂。
剧痛席卷而来。
而在剧痛的边缘，他听见了。
从沸腾湖的方向，从湖心那团暗红色的光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不是语言。
是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