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看着那寂静如死水的场面,心里头也是咯噔一下。
他这位老爹朱常洛,平日里那股子“万事不出头”的隐忍功夫确实练到家了,可这一动真格的,怎么就这般不长进?
他在心底飞快地盘算着,这万历皇帝今日的做派,太反常,也太有深意了。
先是这《鸣凤记》,世人皆以为这是骂奸臣严嵩的,可若是站在帝王的角度呢?那杨继盛忠心耿耿,以死相谏,感天动地,可严嵩是怎么倒的?仅仅是因为那一纸弹劾?
笑话!若是没有嘉靖皇帝的点头,没有那金銮殿上的一声默许,任你多少个杨继盛去撞那柱子,严嵩也不过是拂了拂袖子上的灰尘!这出戏,万历皇帝是要告诉朱常洛,严嵩之所以能倒台,那是他那位当爷爷的世宗皇帝,在后面玩的一手高明到极点的权力平衡与精准收网!
如今万历皇帝也是一样。二十多年不理朝政,看似不管不顾,实则大权独揽。外廷的争斗,甚至那国本之争,他看似输了,被迫立了太子,但哪一次不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或者是将计就计?郑贵妃一系的嚣张,说到底,那也是他用来平衡文官集团的一枚棋子!
再看那苏秦,早年受尽白眼,那是万历在讽刺太子这三十年的懦弱!杨继盛之死,则是在警告:若是你太子继续这般庸碌无为,这朝堂之上的争斗,只会比严嵩那时候更凶险百倍!
万历要的,不是一个只会背诵“忠奸善恶”标准答案的好学生,而是一个能看透这朝堂之下波诡云谲、能像他一样在暗中操盘的帝王接班人!
可是,看看自己这位父王都说了些什么?还在那儿念叨着“邪不压正”、“忠臣千古”,简直就像个刚入学的小学生!
万历眼中的那抹平静,哪里是什么认可?那是失望,是那种恨铁不成钢,却又无可奈何的失望啊!他这是既想让太子替他分担如今这烂摊子,又怕这个庸才真上了手,反而把事儿搞砸了。
果然,万历的耐心已经到了尽头。
他缓缓收回了那种审视的目光,眼帘低垂,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唉——”
那一声叹息,在大殿里回荡,带着一股子日暮西山的萧索。
他挥了挥手,没有看朱常洛,只是淡淡地对站在一旁的卢受说道:
“卢受,除了皇太子和两位皇孙,其他人都退下吧。”
卢受闻言,没有半点犹豫,马上躬身道:“遵旨!”
随即,他眼神一凛,朝着殿内的内侍宫女们一挥手。那些宫人们早就吓得够呛,如今如蒙大赦,连脚步声都不敢发出,如同潮水般退了个干净,甚至连殿门都贴心地轻轻合上了。
大殿内,光线顿时又暗了几分,只剩下几缕秋日的残阳,顽强地透过窗棂,在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阵仗,朱由检看在眼里,心里立马亮堂了:
得!这是要开家庭秘密会议了!这是要关起门来说悄悄话了!
王皇后也是个人精,她一看这架势,知道接下来的话,即便是她这个中宫皇后,也不方便在场。或者说,这是万历要单独对他的儿子、他的继承人进行最后的“私房话”。
她轻轻扶着椅背,脸上挂着一抹疲倦又不失端庄的笑意:“皇爷,这坐了大半日,臣妾这把老骨头也乏了。既然是咱们爷儿俩说话,臣妾就不在这儿碍眼了。先回宫歇息了。”
说着,便要起身。
朱常洛和朱由检、朱由校一见,哪里敢怠慢,连忙齐刷刷地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对着王皇后行礼:“儿臣(孙儿)恭送母后(皇祖母)。”
待到王皇后的背影消失在侧殿的珠帘后,整个正殿,便真的只剩下了这祖孙三代四人。
空荡荡的大殿,越发显得寂静而空旷。那种帝王家特有的威压,似乎在这个瞬间被无限放大,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万历皇帝坐在那里,目光从朱常洛身上缓缓扫过,又落到了朱由检兄弟身上。良久,他才打破了这份沉默。
“皇太子。”
万历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了君臣的距离,反而透着一种老父对长子的那种复杂的、带着一丝怨气的坦诚。
“这殿里,没外人了。只有朕,和你的儿子。”
他盯着朱常洛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今儿个,就只有咱们父子,你有什么话,只管畅所欲言!说你自己的想法!别拿刚才那套场面话来糊弄朕!”
这话虽然听着温和了些,但在朱常洛听来,依旧如同一记重锤。
他哪敢“畅言”?三十年的“谨慎”,早已让他失去了表达真我的能力。他下意识地扑通一声跪倒,颤声道:
“父皇……儿臣……儿臣刚才所言,句句属实啊!儿臣哪敢有半点隐瞒君父之心!儿臣只盼着大明江山永固,父皇龙体安康……”
“够了!”
万历猛地一拍扶手,这次是真的动了气了。他怒视着那个还跪在地上的儿子,胸膛剧烈起伏着。
“句句属实?不敢隐瞒?”
万历冷笑了一声:“你是瞎子,还是傻子?!你就真的看不出来那戏里的门道?!还是说,你明明看出来了,却故意在朕面前装傻充愣?!”
他指着那空荡荡的戏台,声音陡然拔高,尖锐而刺耳:
“你真以为,那严嵩倒台,是因为杨继盛死谏?!若无皇祖圣心默许,在背后点那一下头,就凭他十个杨继盛,一百个杨继盛,就能动得了严分宜分毫?!你那是做梦!”
这一句吼,把朱常洛骂懵了。
朱由检在旁边听得却是暗自点头:
这就对了!这才是那个大明最有心机的万历皇帝!
他这话,就是把窗户纸彻底捅破了。他在教朱常洛:别光看那些什么“忠奸善恶”的皮毛!真正的权力,从来都是藏在台面底下的!
就像戏里那样,嘉靖皇帝那是看着忠臣一个个撞死在柱子上也不动声色,等到时机成熟了,火候到了,才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或者使个眼色,就能让那不可一世的权奸瞬间灰飞烟灭!这叫什么?这叫帝王心术!
帝王心术,乃是为君之道的核心。其核心在于权谋、制衡与驭人。权谋者,乃运用智谋、策略以固权也;制衡者,乃通过各方势力之相互牵制,以保皇权之稳固;驭人者,乃洞悉人心、驾驭群臣之术也。
此三者,缺一不可,乃帝王心术之精髓也。
可惜,自己这老爹,好像还没转过弯来。
万历看着一脸茫然的儿子,心中的火气更大了。
“还有那个苏秦!”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屑与警示:“‘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苏秦若是一辈子窝窝囊囊,只求温饱,终身潦倒,那六国相印,也不过是他梦里的笑话罢了!你懂不懂?!”
这分明是在说:你这个太子,要是再这么唯唯诺诺,只求自保,那你将来想掌这个江山?做梦去吧!
“你看看你出的那些馊主意!”
万历不等朱常洛回话,便紧接着连珠炮似的发问:“说什么停了宫观营建就能充实辽饷?幼稚!”
“朕若真的听了你的,停了这寿皇殿,你以为九边的将校就能立刻感恩戴德、为你效死命了?或者说……”
万历的眼神变得阴鸷起来:“你以为那些所谓的‘节省’下来的银子,真的能一分不少地送到辽东将士的手里吗?”
“内帑如水啊,皇儿!”
朱由检点了点头,万历这话严格说起来也没毛病。要不是他一个皇帝亲自下场巧立名目,估计内廷也不可能从外朝嘴里抢下那么多银两!
万历又语重心长,又带着几分无奈:“泼出去容易,想要它流到该去的地方,难啊!那是一个无底洞!今日你解了辽东之渴,明日,你拿什么去填九边那无尽的贪欲?那些贪官污吏的胃口,你能止得住吗?!”
万历越说越激动,似乎要把这几十年的憋屈,都在这一刻发泄给自己的接班人看。
“你真以为坐在这把龙椅上,清心寡欲,天天把自己当个圣人供着,这天下就能大同,这麻烦事儿就没了?!”
“天真!那是被那帮酸腐文人忽悠傻了!”
这一连串的责问,如同一记记耳光,扇在了朱常洛那脆弱的自尊心上,也扇醒了他那沉睡多年的野心。
他跪在那里,听着父皇那从未有过的、掏心掏肺却又犀利无比的教诲,脑海中如同一道闪电划过!
他突然明白过来了!
父皇这是在骂他?不,这是在教他!是在把自己这几十年的“帝王之道”,那套虽然不怎么光彩但绝对管用的生存法则,掰开了、揉碎了喂给他吃啊!
严嵩之败,非在忠臣,而在帝心!权臣再大,也不过是帝王手里的一把刀,好用就用,不好用,或者太利了容易伤手了,那就废了它!
如今的辽东,那不也是一样吗?
李如桢那些旧将,不就是另一把已经生锈了、不听使唤的刀吗?父皇不动他们,那是时机未到!是在等那个能真正收拾烂摊子的熊廷弼!
还是说父皇正在给自己铺路?对啊!这才是正理!
朱常洛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那些曾经困扰他的迷雾,似乎一下子被拨开了一角。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彩,有了一种属于储君的、正在觉醒的光彩!
他沉思了片刻,整理了一下思绪,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变了。
不再是那种唯唯诺诺的敷衍,而是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思考与决断。
“父皇明鉴!”
他叩首道:“儿臣愚钝!如今蒙父皇点拨,如梦初醒!儿臣观《鸣凤记》,如今才悟得真意!严嵩之败,非因杨继盛死谏,实因嘉靖爷圣心默许。权臣不过是帝王手中之刀,用废存乎一心!”
万历的眼皮微微抬了抬。
“如今辽东糜烂,表面上看,是边将无能,吃了败仗。但实则是九边军镇各自为政,兵部与内廷又相互掣肘,多方失衡所致!这,才是病根!”
“儿臣以为,当效嘉靖爷故智!”
朱常洛咬了咬牙,说出了那个大胆的判断:“暂不动李如桢等旧将,以免动摇军心,打草惊蛇。而应密令熊廷弼,给予便宜行事之权,暗中整饬,逐步替换!”
“对内,儿臣之前的确短视。宫观之议,不过是皮毛。倒是可以以此为名,暂停修建,做个姿态,安抚那些言官的心,让他们闭嘴!”
“对外,则借蒙古林丹汗制衡建州,此策虽老,但仍可一用!”
说到最后,他再次磕头,这一次,却是发自内心的求教与顺从:
“至于内帑……父皇圣明烛照,深知其中利弊。儿臣不敢再妄议。内帑该不该动,何时动,动多少,唯请父皇示下!儿臣,只愿做父皇手中那把听话的刀,哪怕再难,也要为您把这乱麻给斩断了!”
一口气说完,朱常洛只觉得后背全是冷汗,但他心里却前所未有的痛快。
他偷眼看向上方。
只见万历皇帝虽然还是板着脸,但嘴角却几不可见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哼。”
良久,万历才冷哼了一声。但这次,语气里明显少了那份寒意,多了一份孺子可教的欣慰。
“总算不是太笨!”
这句话,虽然还是骂,但在朱常洛听来,简直比天籁还要动听!他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
更重要的是,他终于感觉到了,自己正在慢慢走进那个权力的核心,正在慢慢接过父亲手中的那把——天下的权柄。
这种感觉,让他浑身都战栗了起来,那是对权力的渴望,是对掌控命运的渴望。
“儿臣……谢父皇夸奖!”朱常洛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他再次伏低身子,做出一副最谦卑、最好学的学生姿态:
“儿臣虽然有些许感悟,但终究资质愚钝。圣人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四样,儿臣虽也读过,但大多是以私见揣摩,对于这真正的‘治国之道’,总是不得要领。至于那‘平天下’,儿臣更是连想都不敢想,只觉得如雾里看花。”
他诚恳地抬起头,眼神热切:“还望父皇不弃,赐教儿臣!哪怕是一言半语,儿臣也定当铭记于心,日夜参悟!”
这是真心话。他是真想学啊!
万历看着儿子那副渴求的模样,心里也稍微舒坦了点。
罢了,好歹是亲儿子,这江山以后还是得交给他。既然他肯学,那自己这当爹的,也不能真就这么撒手不管。
他刚要开口,忽然似乎想起什么似的,他的目光一转,并未继续看着面前恭敬受教的太子,而是越过他,落到了站在一旁、一直安安静静看戏的那个少年身上。
朱由检如今已是虚岁十岁的年纪,虽然身量尚未完全长开,但那眉宇间已隐隐有了几分少年的英气与沉稳。他正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心想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历史现场直播,这对父子的对话若能记下来,便是活生生的帝王心术教科书。
结果,他突然感觉到一道目光射了过来。
紧接着,就听见万历皇帝那带着几分戏谑,又似乎带着几分深意考校的声音响了起来:
“检哥儿。”
朱由检心里“咯噔”一下。
“你今年也十岁了,该是懂些道理的时候了。刚才你一直不吭声,在想什么呢?既然你父王都提到了。”
万历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
“那你倒来说说,你觉得什么是治国之道?”
“啊?!”
朱由检心头一紧,满脸错愕,一时竟有些无语。
我?!
皇祖父哎,您这不是难为人吗?这种关乎社稷的宏大命题,您问我这个还没正式出阁读书的孙子,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更重要的是,这话题转变得也太快、太诡异了吧?
旁边的朱常洛更是惊得眼皮直跳,心里头瞬间泛起了一股子酸涩又复杂的滋味。
这可是帝王心术啊!是在教储君如何掌管天下的绝学!父皇刚才不是还在跟自己推心置腹吗?怎么话锋一转,就去考校起检哥儿来了?
检哥儿那是注定要封藩离京、做个闲散王爷的命!问他这个有什么用?难不成……父皇是真的因为这孩子聪慧,起了什么别的心思?开始偏爱起这个孙子来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和不解,悄然爬上了朱常洛的心头。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朱由检,眼神里充满了审视。
而站在另一侧的朱由校,脑回路却单纯得多。他一听这个问题,眉头就皱成了个“川”字,一脸担忧地望着弟弟。
他心里急啊!父王都四十岁的人了,刚才回答这问题都被皇祖父训得跟孙子似的,答得那是汗流浃背。五弟虽然平时机灵,但这“治国之道”四个字也太重了吧!他这小脑瓜子能想明白?
这要是答不上来,或者答错了,岂不是又要惹皇祖父不高兴?万一连带着自己也被骂一顿……
一时间,这偏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朱由检感受着来自父亲那带着猜疑的注视,和大哥那满是担心的目光,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这哪是考题啊,这分明就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