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心里就像是吞了块烧红的炭,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他费尽心机,摆出一副求教的低姿态,为的就是借此良机,将那本早就写满了储君名分的无字天书,名正言顺地接过来。三十年的忍辱负重,三十年的提心吊胆,如今辽东危局成了压垮大明脊梁的重石,却也成了他唯一翻身的跳板。
他不是不懂治国之道,他是太懂了。乃至眼前这位父皇几十年的“神隐”之术,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是太子,是被废了多年的课、被当作隐形人一样晾在东宫的“备胎”。
此时此刻,他不开口求教,难道还要摆出一副“我都懂,您赶紧交权”的架势?那不是找死吗?
可偏偏,他最不想看到的局面还是出现了。万历这个当爹的,非但不按套路出牌,还直接把球踢给了一个只有十岁的毛头小子——朱由检!
这简直是在打他的脸,也是在给他挖坑。
朱由检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凶险?
他感受到那两道如同实质般灼热的目光,一道来自面前高高在上的皇祖父,带着审视与戏谑;另一道则来自旁边跪着的父王,带着警惕与不安。
这哪是问问题?这分明就是在看戏!
“启奏皇祖。”
朱由检没有半分迟疑,撩起袍角,规规矩矩地跪下,声音清亮而坚定:
“孙儿愚钝!父王每日教导的,不过是些‘入则孝、出则悌’的为人本分。至于那治国安邦的大道,乃是皇祖与父王操心的家国大事,孙儿不过一总角小儿,终日只知读书玩耍,又哪里懂得这其中的高深?孙儿实在是不知!”
这一推,推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直接就把自己摘了出来,还没忘了顺带给老爹刷一波好感度。
万历听罢,脸上却没露出多少意外的神色。他那双仿佛浑浊却又藏着精光的老眼微微一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轻声哼道:
“不知?是不知,还是不想说,不敢说啊?”
他并没有急着让朱由检起身,反而缓缓弯下腰,伸手抚上了朱由检的头顶。
那是一双不再有力的手,带着老人特有的干枯与温热,轻轻摩挲着少年发髻上那根精致的白玉簪。
“检哥儿。”
万历的声音很轻,很慢,就像是在说什么闲话家常,可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钩子。
“孟子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可这民间的百姓也常言,富不过三代,三代之内必出兴家之子!有些心思大的,总想着要独辟蹊径,不靠着祖宗留下的那点基业,自己白手起家去闯荡一番。”
“这人呐,平时看起来就像条潜龙,安安分分的。遇事不优柔寡断,处事也懂得不争不抢,那才叫真的聪明,真的——潜龙勿用!”
这几句话一出,朱由检只觉得头皮发麻,仿佛有一桶冰水从天灵盖直浇到了脚底板!
潜龙?白手套起家?不争不抢?
这皇爷爷话里有话啊!他是在说谁?说我?!
他这是知道了些什么?难道自己偷偷溜出宫,搞“裕民堂”,倒腾粮棉那些事儿,真的一点都没瞒过这位深宫里的老狐狸?
万历看着这个瞬间紧绷起身子的小孙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就像是看到了笼子里受惊的小雀。
他也不再多言,而是缓缓直起腰身,甚至还要故意摆出一副要站起来的架势。
一旁的朱常洛哪敢怠慢,哪怕心里再憋屈,这会儿也得赶紧扑上去,小心翼翼地扶住了万历的胳膊,嘴里忙不迭地说道:“父皇!您小心些!”
万历没推开他,借着儿子的力气,慢慢站稳了身子,目光越过窗棂,投向了远处那苍茫的天际。
“你们呐,都还年轻。”
万历长叹了一声,语气悠远:
“总以为朕天天待在这深宫里,不看奏章,不上早朝,就成了那瞎子、聋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转过头,目光如电,依次扫过三个子孙的脸:
“可你们哪里知道?朕虽然身在这四方红墙之内,可这普天之下,哪怕是只蚂蚁翻了个身,都瞒不过朕的眼睛!”
“上至边关烽燧什么时候烧起来的,哪位将军克扣了几两军饷;下至这京师巷陌里的米价涨了几文,哪家商铺发了灾难财!”
“远到海疆那些不知所谓的倭患,近到……”
他的目光再次在朱由检身上停留了片刻,声音变得低沉而玩味:
“近到这宫闱之中的那些琐事,甚至,是你们这些小猴崽子偷偷摸摸搞的那些个顽劣行径,皆在朕的目中,更在朕的心中!”
“天子之目,观照四海;天子之心,洞察纤毫。这世间事,何来可瞒之说?”
这番话,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朱由检心神巨震。
果然!自己还是太嫩了!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以为把那李进忠、林富几个人拉进来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原来在皇爷爷这儿,早就跟看透明的一样了!
他之所以没发作,没点破,不过是因为他还不想点破,或者说,这点小打小闹,在他眼里,或许根本就不算什么!
朱由检背心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了那种名为“天威难测”的恐怖!
万历显然对朱由检刚才那个“不知”的回答很不满意,他一甩袖子,也懒得再在这个小孙子身上浪费时间。他既然把这话挑明了,也是在告诉所有人——朕虽然老了,但这把椅子,谁也别想在朕眼皮子底下玩花样!
“既然你什么都不知。”
万历的目光扫向朱常洛和朱由校,“那好。常洛、校哥儿、检哥儿。今日朕就借着这由头,也来当一回主考官!”
“这大明江山,迟早是要交到你们手里的,这是我们朱家的天下!今日,你们都来说说,这治国之道,究竟是个什么道!朕倒要听听,你们这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
这一考,可就不是玩笑话了。
这是真正的殿试!是大明帝国权力的交接前奏曲!
朱常洛一听这话,非但没慌,反而差点没激动得跳起来!
机会!这是真正的机会啊!
刚才被朱由检那个小插曲一打岔,他那股子想表顺从、想展示才华的火苗都被浇了一半。现在皇父把话头递了回来,那可不得赶紧抓住?!
而且,有了刚才那一通“教训”和“敲打”,他心里反而更有底了。
父皇这是要听真话,要听有用的实在话!不是那种只会掉书袋的空话!
“儿臣遵旨!”
朱常洛“噗通”一声跪下,头重重磕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姿态,那语气,简直比面对太庙里的祖宗牌位还要虔诚:
“父皇垂询,儿臣今日斗胆不藏拙了!愿将心中所思所想,皆呈于父皇面前,请父皇斧正!”
朱由检站在一边,一边还在偷偷擦汗平复刚才那波如同翻老底带来的惊悚,一边却也好奇地竖起了耳朵。他倒要听听,自己这位便宜老爹,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朱常洛清了清嗓子,声音铿锵有力,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儿臣启奏陛下!治国之道,本于圣人之教,根于民心之安,成于礼法之序,非是单凭那些阴诡的权谋、酷烈的峻法可久长也!儿臣愚钝,这些年来日夜苦思,窃以为治国当循四要,方可立万世之基!”
“其一!曰正君心,以立天下之本!”
朱常洛一上来就引经据典:“《大学》云:‘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天子乃是天下之主,天子心正了,那朝廷也就正了;朝廷正了,这文武百官自然就不敢歪了!”
“愿父皇日后多亲近贤臣,远离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哪怕是退了朝,若有闲暇,也不妨多研读些孔孟之书、程朱之论,以那仁厚之心涵养德性,以天下公心来决断政务!千万莫要再耽于逸乐,也莫要溺于那些个偏私之情。如此,则上行下效,天下莫不向化,那是大明之福啊!”
朱由检在心里暗暗撇嘴,心说这话也就是你敢说了。让一个快六十岁、玩了几十年的皇帝去“研读孔孟”、“勿耽逸乐”?这不是当着和尚骂秃驴吗?
不过看万历的表情,似乎并未生气,反而在微闭着眼,似在品味?
朱常洛见状,胆子更大了几分,接着往下说:
“其二!乃修吏治,以肃百官之纪!”
“百官者,那是父皇您的手足啊!手足若坏,身体何安?吏治清明了,民生自然也就安定了。”
“儿臣以为,当重整那考课之法,严厉起来!就要用‘德、能、勤、绩’这四把尺子去量每一个当官的:有德行的,让他居高位;有才能的,给他繁重的差事去磨炼;勤勉办事的,多给奖赏;那些尸位素餐的,狠狠惩戒!”
“特别是那贪腐之风!必须禁绝!凡是敢侵吞民脂民膏、克扣边关军饷的,不管他位多高、权多重,哪怕是皇亲国戚,也必须按律严惩!杀鸡儆猴,以正视听!”
“同时,选拔人才,不可只看门第出身。哪怕是寒门里有见识的读书人,也应当破格擢用!这样一来,朝廷里才不会有那吃闲饭的冗官,野外才不会有那怀才不遇的贤人!”
“其三!安民生,以固邦国之基!”
说到此处,朱常洛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甚至带上了几分悲悯: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啊!治国一千道一万道,首要在足民!在让老百姓有口饭吃!”
“愿父皇能轻徭薄赋,千万别再去夺那农时了!让百姓能‘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这就够了啊!”
“各地的州县官吏,要逼着他们去督修水利、劝课农桑。丰年的时候,让他们设立社仓多积点谷子;真到了灾年,也别捂着了,赶紧开官仓赈济!别让老百姓流离失所,饿死道旁!”
“至于那工商!虽说是以农为本,但也万不可过分抑制。那些个苛捐杂税,能免就免了吧,让货能畅通无阻,百姓能多得几分利也是好的。再多设些养济院,收留那些鳏寡孤独和流民,如此,则民心归附,天下又怎么会乱呢?”
最后,朱常洛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压轴的一条:
“其四!明教化,以正风俗之序!”
“礼法,那是治国的纲维啊!愿父皇诏告天下,重修乡约,在各地广立社学!让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都知道什么是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长幼之序、朋友之信!”
“让那些州县官吏,亲自下到乡间地头,去给百姓讲那《大明律》,讲圣人之道!让他们知礼而不逾矩,知法而不敢妄为!”
“再多表彰些孝悌廉义的好人,惩戒那些奸邪顽劣的无赖。把这风气改过来,让天下都变得仁厚起来。如此,则民心有归,大明自当长治久安!”
“父皇!”
朱常洛一口气说完,只觉得胸臆舒畅,再次叩首,声音恳切:
“这治国,非一日之功,也非一人之能所及。在于君臣同心,上下同德啊!儿臣今日所言这四条,虽都是些儒家‘仁政’的老生常谈,但儿臣坚信,若父皇能以此躬行之,则四海升平、万邦来朝,指日可待也!”
大殿内,回荡着太子那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激昂陈词。
朱由检在心里给这位便宜老爹竖了个大拇指。别管能不能做到,这一套“标准儒家治国策论”,算是让他给背圆乎了。正心诚意、吏治清明、轻徭薄赋、教化万民,这妥妥的是明君模板啊!
虽然有点过于理想化,有点不切实际,但在万历皇帝,尤其是在这种“面试”的场合下,这绝对是一份能拿高分的答卷!
果然。
万历皇帝听完,虽然脸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透出了一丝满意。
这才是太子该有的样子嘛。虽然迂腐了点,但胜在路子正,守成总是没大错的。
“嗯。”
万历点了点头,破天荒地没有出言嘲讽或者挑刺,这已经是对朱常洛最大的肯定了。
随后,他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到了站在朱常洛身后,正紧张地看着父亲的皇长孙朱由校身上。
“校哥儿。”
万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懒洋洋的,却又带着几分期许。
“你父王说得热闹。那你呢?你也来说说,你怎么看?”